○张明华
在基层,走村串寨几乎是公职人员的必修课。这次走的,是尖岩村。
尖岩村就坐落在尖岩山北麓,国道、高速都从村中穿过,正因为交通太便利,多次遇见又多次擦肩而过,这次若不是出了点小事故,也许我仍然不会踏进这个村庄。已是初冬,上好的晴日,我从高速上往家里赶。山上,枫树的叶子红了,白杨的叶子也黄了,阳光下犹如一团团跳动的火焰和一片片舞动的金箔。过高架桥时,不经意向窗外瞟了一眼,但见已经收割的田野里,泡水田若一面面镜子,反射着高天的阳光,种植的油菜碧翠如玉,而尖岩村刚好包裹其间,像一幅油画一样明丽静谧。我从不远处的出口下了高速,然后沿国道倒行,在一个小山包上放无人机。在200米的高空上,用鹰的视觉俯瞰尖岩村,壮阔壮美的景色,实在养眼怡心。返航时,出了故障,无人机悬停头顶,前后左右上下都不听指挥,直到电量耗尽,眼睁睁地看着它像一只中枪的鸟儿,打着旋转从空中坠下,然后,啪的一声,在我眼皮底下摔了个稀巴烂。事发虽突然,但由于有了心理准备,也就没怎么懊恼沮丧,收拾残局后,反而有些轻松地朝村子走去。
走下山岗,迎接我的是一条小溪。因为是冬季,水量不大,但很清澈。溪水在乱石间漫漶,看不出流动,或疏或密的石菖蒲,像国画中点的墨绿,顺着溪沟晕染。两岸的水田,有的种上了油菜,嫩绿的颜色已经把方格涂满。没有种油菜的,割下的稻茬开始柔软腐烂,衰败的褐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翠,那是蒂蒂菜和辣辣菜细小的叶片。风吹来,一个鼻孔吸入的是腐殖质的味道,另一个鼻孔吸入的,则是朗朗晴日里太阳的味道。
溪水上源的拐弯处,一大片芦苇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芦苇这种喜水植物,一般都生长在滨湖的滩涂或沼泽地,山区是极少见的。我想,那里肯定有水源,是冷浸田,主人懒得打理,任其荒芜,就被芦苇占领了。沿着田坎走过去,一群白鹅欺生,伸直脖子喔啊喔啊地朝我浮过来。这叫声有些惊天动地,一位老者闻声从芦苇后的一个小木屋走了过来,挥着竹竿对大鹅们说了几句什么。他说的是苗语,我听不懂,大鹅们却听得懂,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装模作样地去啄食塘底下的水草。我和老者席地而坐。我给他纸烟,他说劲小没味;他给我旱烟,我说劲大冲头。我向他打听芦苇的事,他却和我说桥,一座古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一座桥,就是我刚才过溪沟时跨过的预制板桥,哪里有古桥?老者说,先前是有古桥的,很久很久以前当地一个地主修的,是小拱桥,很扎实,漫过桥的大水都冲不垮。怎么没得了?斗地主时拆的,过地主搭建的桥,那是走剥削道路,砍树,搭了个木桥。一涨水就冲走,年年搭建年年冲走,前几年才搞成预制板的。老者拍拍屁股下的田坎说,以前这里就是冷浸田,到处咕嘟咕嘟冒水,深得很,耕田牛都走不动,拆拱桥的石料,就砌了这个田坎,围成一个堰塘。老者的叙述很流畅,但我只能从他多半苗语部分汉语以及手势中听明白个大概,双方的交流都显吃力。老者拾起斜靠在田坎上的一支竹竿,原来刚才他对大鹅们舞动的,竟然是一支钓竿。钓线缠绕在竹竿上,充作浮漂的,就是我们小时候常用的木通树芯。他从小布袋里摸出一条蚯蚓,放在掌上啪啪几拍,原本弹跳的蚯蚓就只能慢慢蠕动,把钩子从蚯蚓中空的肚子里穿进去,再呸地吐上点唾沫,就抛入被大鹅搅得浑浊的池中。他把竹竿平插在田坎上,提着小布袋,去油菜地里找蚯蚓,我则穿过芦苇荡,登上了一个浑圆的台地。
未炸机时,我也在屏幕中看到,这是一块近乎圆形的台地。台地原本应是一个小山丘,因为高出溪水很多,得不到灌溉,就被开垦成了旱地。站在这儿环顾四望,四周除了水汪汪的稻田就是屋舍被绿树掩映的村庄,包茂高速的高架桥,从南边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弯,319国道则从田坝中间切过,神似一把巨大的弓弦。大清乾嘉年间,黔东石柳邓、湘西吴八月率众起事,战事结束后,中央政府就在黔东和湘西实行军屯,尖岩这一大片好田土,就被100多名屯丁把持,尖山屯和尖山屯仓,是当时永绥(花垣的旧称)最大的屯防和屯仓。民国建立,继承旧制,而此时的屯务,已经名存实亡,成了盘剥人民和制约发展的毒瘤。1937年,在抗战的浪潮中,忍无可忍的永绥人民打出了抗日革屯的旗号,实施了140余年的军屯制被取消,广袤的田地才又回到人民的手中。这些年来,这片土地在新生代农民手中玩出了花样。田里种植一季水稻,夏天绿油油,秋天黄灿灿;水稻收割了就种油菜,冬天也绿油油,春天也黄灿灿。旱地里不再是红薯玉米,而是大片大片的果园。桃园和梨园,一到花季,漫山遍野,就只有绿、白、红三色。绿色的是松树和翠竹,它们是自然的霸主,厚厚实实地当仁不让,红的桃花和白的梨花,则在这无际的绿波中掀起浪花,汹涌得肆无忌惮。桃花梨花基本同季,但桃成熟于仲夏,梨成熟在初秋,那十天半月里,各种快递公司的车在山间络绎往返,县城里的人吃够了,就一件又一件地寄给外地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在遥远的异域,也能尝到家乡的味道。
从台地下来,我再次进入村寨。户与户之间,以前是相通的阡陌,现在全是水泥路了,而且,是可以通车的那种。路两旁,有密植冬青自然形成的绿篱,阳光下,厚实的墨绿闪着亮光;也有用几堰红砖砌起的矮墙,一株或一簇月季,从矮墙上探出头来,一朵或几多花儿正张着好奇的眼羞涩地张望。最有感觉的,是那些山石垒成的石墙,许是苍老吧,它们裹着毛绒绒的苔藓大衣,让石缝里斜出的老杏树,用簌簌落叶叙述春花秋月。房子嘛,已经不再是老式的木屋,而是新潮的别墅,屋顶上斜铺的太阳能板,湛蓝如晴空。但极少遇见人,偶尔遇见的,也是上了岁数的老翁老妪,他们坐在木椅上,沐浴着慵懒温暖的阳光。
七弯八拐,一堵围墙笔直挺立,抬头仰望,铝合金的杆子直插云霄,鲜艳的国旗迎风招展,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翻过围墙,漫过头顶,朝无边的田野里伸展。尖岩学堂,自大清在苗疆开科时就建立了,到光绪三十年(1904)开办新学时,尖岩学校改为官立初等小学堂。麻栗场人龙纳言,为尖岩学校还作了一首《尖岩学堂歌》:
尖尖尖,西南名胜突兀耸巉崖,沙科老寨环其间。人才何璀璨,只手挽狂澜;前年今日垂声环,积极着祖鞭。
学学学,湘西十县唯我苗乡多,韶华入水又如梭。体得安闲坐,岁月易蹉跎;一刻千金莫放过,齐把砚田磨。
校校校,春光琳琅十倍属年少,淬志攻读莫辞劳。莫使年华老,岁月龙凤飘;愿我学子十年寒,群花苗岭俏。
这首歌的个别句意不甚明了,词句也不算典雅,但作者对读书郎的谆谆教诲和对未来的期许,却让一颗拳拳赤子之心跃然而出。确实,尖岩村周围出了不少人才,一代鼓王石成业,把猴儿鼓打到了北京,作家吴国恩从乡下文化站起步,多年笔耕不辍,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和编制了多部电视连续剧,是当代花垣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我从正门进去,看见课间嬉闹的孩子并不多,老师说,并校了,三年级以上,全到镇里中心校去了。老师老了,明年就要退休,本地人的他,经历了学校最辉煌的时期,那时,学校是片区完小,有一到六年级,一百多个娃娃,闹热啊。均衡资源、集中力量办教育,思路不错,但不应该均衡农村的不足向城市集中,而应该均衡城市的有余向乡村集中,当资本这个媒婆把教育和房产说服联姻,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倾其所有去城里。城市化的过程,城市像一条贪婪的贪吃蛇,吞掉土地、吞掉树林、吞掉村庄,使自己的身体日渐臃肿庞大,留下日渐空乏的乡村。
《尖岩学堂歌》中咏唱的“尖尖尖,西南名胜突兀耸巉崖”,说的是一座名山,这就是旧志书中列为永绥十景之首的尖岩山。今天没有时间攀登,今后也不想攀登。因为,登过的人很多,有谁能比东晋的葛洪更有名?留下的诗文也很多,有谁能比“尖山似笔倒写蓝天一张纸”更出彩?激流勇进,说的是大勇气,知难而退,不也是一种大智慧嘛。
我看上了它西南面的狮子山,若有闲暇,一定登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