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珊珊
作家蔡测海出新书了,书名叫《假装是一棵桃树》,一听就是他的风格,奇异、个性、诗意,于是我第一时间买来阅读。
这是一位智者的慧语结晶,我读得很慢,不愿意放过文中的每一段、每一句,甚至是每一个字。23个故事,23种况味人生。我沉迷在他创造的那个世界里,流连辗转,时而被他的智趣逗笑,时而又陷入深深地忧愁,时而被他的天马行空牵引,时而又为他的语言风格着迷……
我惊喜,原来,属于中国的小说可以长这样!原来,以湘西为起点,还可以走出这样一条路。
时间是一条流淌的河流
“酉时,太阳落山。父亲走了。我叫了声爹。我没爹了。”
时间是永恒的,人生是无常的,读他的小说,你会被他叙述中关于每个人每个地方的宿命感所击中,读完会有一种淡淡的悲伤萦绕心间。
有人说,写小说首先要确定时间,因为有了时间,故事才有了流淌的河流。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百年孤独》的开头,我们读到了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时间以现在、过去、未来三种形式同时出现在眼前。
原来,时间本身就具有多重面向。可是,时间到底是什么?
“好像我以后的几十年,就是那个以前,我很有耐心,一切从头讲起。”时间是《父亲简史》中历史的宿命感。
“流水洗出石头的童颜。它们安静地散落各处,听河流的故事。”“岁月经过了的人们,在彼此的记忆里流连忘返。”时间是《红风筝》懵懂的少年情事。
“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历史,就有了时间。”时间是《河东街事》中老兵陈世尘的一生。
读蔡测海的小说,有时候你会忘了时间。不禁让人怀疑他是故意在小说中淡化了具体的时间,每篇小说都像悬浮在历史的长河里,让每个读者都可以在他的小说中读出属于自己的回忆。
时间从来没有被定义,它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历史河流,每个人都能从中舀一瓢饮,然而谁也无法阻挡它的脚步。
“母语就是宿命”
“阳光,万物生长。从阴影里长出鲜亮的枝叶,开出艳丽的花。所有的鸟从阴影里飞出来,对阳光欢唱。人在路上来回,光和阴划出界限。”
“声音在山里,人在屋里,鸟在树上。”
“一群蚂蚁,抬着一条虫,像是一场葬礼。”
“雾经过夏天,到秋天成熟,又稠又浓,到冬天,雾的一部分还是雾,另一部分是雪。过路客从大雾中钻出来,他戴着一顶红帽子,在晨雾中像初现的太阳。”
这是他的独一无二,诗意、简洁。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也可以说这是他深思熟虑后选择的一种书写方式。
作家何立伟这样描写蔡测海的语言:“在叙事上有一种独特的仅仅属于他的语气,有一种缓缓的从容的语感,这不只是来自口语,同样也来自书面语,他的语气中隐含了剥落的老树皮一样的粗糙的沧桑,时间的沧桑,世事变幻的沧桑。这是一种老禅师参公案的语气,白云苍狗的语气,从容不迫,自信满满,产生着言说的磁场吸引住你。”
作家韩少功把蔡测海的小说命名为“嘟哝体”:“如果说小说语言有呐喊体、吟诵体、油舌体……那么,蔡测海近年来笔下就多见嘟哝。”
而他的语言,根在湘西。他没有用方言,但是你又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的语言有一种鲜明的地方性,流淌的是湘西的文化血液。他说,“民间语言如何进入小说,而又不失其味?那古色古香的线装书语言如何口语化,又不失古意?用这样一种语言写作,会是怎样的小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和要做的,做一位写小说的民间艺人,这个比较适合我。”
于是,他探索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随着人年纪越来越大,念头越来越少,灵魂越来越干净,语言也会越来越干净,我想《假装是一棵桃树》如果有一点点可取的地方,我觉得它是一本干干净净的书。”足够干净,因此足够真诚。
“故乡的河流,有时在地上,有时在地下。有如千年文脉,有时在明处,有时在暗处。汉语写作还在继续,会长出新的诗歌和小说。作为一名小说艺人,我说不好小说一定会长成什么样,但我以为,象形文字和汉语言是中国小说流的河床,母语就是宿命,这是一定的。”这是他的思考。
“母语就是宿命”,湘西,就是他的宿命。
小说自有生命和长相
时间有了,语言也有了,于是故事开始了。
“大年三十,给果树喂饭,用刀给果树切一个嘴巴,喂米饭,一个人问,一个装果树的人答。结不结?结。多不多?多。大不大?大。甜不甜?甜。”这是《假装是一棵桃树》的故事。
“在格村,人会活很久,然后安排一场病,讲一些故事,只言片语,有些落在枕头上,有些落在床边,有些在格村打转,有些在路上游走,像游荡的魂魄。”这是《纪念格村的一颗牙齿》的故事。
“父亲不停砍树,那些树全是他年轻时栽的。他先砍了那棵酸麦李子树,再砍那棵酸梨子树,连那半酸半甜的桃树也砍了。一个人生命快完结的时候,会毁掉一些亲手制造的东西。”这是《父亲简史》的故事。
“人的样子,是在想念中长出来的。想念是一条河,我就是水里的倒影,玉树临风,有一些私语和一匹白马。一条鱼,想念一条河,也会长成河流的样子。”这是《一河宽窄》的故事。
……
在古树村,在各村,在多好村,在三川半……故事开始了。
蔡测海说:“小说作为自在之事物,自有生命和长相,万物有形貌,也有其精神长相。”在时间的河流上,语言开始按照他的思想生长,他认为事物是文字的母体,认知是文字的父体,一经形成文字结晶,它便自发地生长。
作家苏童说:“几十年过去了,蔡测海的森林还在那里,它愈发幽深愈发广阔了。远处的伐木声也越来越远,它不再暗示诗意,却描述了蔡测海思考的声音,有如万物发声。”
蔡测海喜欢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说这首诗空间感大,且不讲逻辑。小说也不能讲逻辑。这首小令,放大了写,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他也喜欢用文字给自己的小说留白,留下大量的空间。“容得下想,也容得下悟。”
二十余年,他坚持写三川半系列小说,长年累月,而且一直坚持用手写。
“怀古思己,悠悠而郁忧。常有思想的病痛。以小说为药,写作成为一种自助自救手段。”他把写小说当做自救的手段。于是渡己,也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