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山路,我是说去山枣完小上学的路。这条路比从亮坨到大塘坡上蒙学走的那条路要稍远一点。
完小,就是完全小学的简称。完小在乡政府所在地的山枣溪,我们读书时叫公社,后来改成乡,现在乡也并掉了。
从亮坨去山枣溪,不到十里路。从寨子后有大黄连木树的山岔口斜着山腰走一两里就到了边龙溪。边龙溪,是亮坨寨子下的一条小河沟。沟里满是山上滚落和上游冲下来的大小石头,大的如屋如船,小的如缽如拳。水常年冷冽如泉,绕着伏着石头流。过了边龙溪,通过坝田后上一条长坡,叫磨鹰坡。上磨鹰坡要过一片枞树林,然后是半山腰里散着的田地,田地上去一点就是油茶林,走过油茶林再斜着上一段红砂石坡,就到坳上了。
从坳上就可以看到炊烟和大枫香树、榉木、青冈掩隐着的瓦屋背和公社机关的青砖楼房,这就是山枣溪。在这坳上歇着气从近往远看,满眼尽是连着的山,层层叠叠,烟云缈缈,再往远处看就是天,天下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时,山风吹来,耳朵好的,可以听到打米厂的柴油机声,公路上载运木头的汽车引擎声。这些声音,带着柴油和汽油味,飘得很远,这是与柴火烟不同的现代气息。
这条上学路,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回走一两趟。走在这条路上,并不是乏味的。
先是春天。山醒了,是被各种鸟雀吵醒的。然后是各种颜色的花和嫩芽,一枝一枝的,一树一树的,一片一片的,一坡一坡的,把整个春天都占领了。野桃花和山樱,是要等一场雨后,它们才像踏花布一样从对门山上印出来。油桐花开在坡地里,梨花开在村头上。春阳里,可以捉着幽香,从路边的栗树蔸下、栎木蔸下采到兰花,这是女孩子们爱的。
春天唯一的麻烦就是总爱涨水。那时,小边龙溪没有桥,连人走的小木桥都没有,平时过溪是踩着石头跳着走的。边龙溪沟深水急,一逢涨春水,就过不了溪,这成了我们逃学的理由。逃学干什么呀?满山的茶泡已脱了青皮,鸡蛋大、拳头大的白生生地挂在树上,正诱惑着我们哩。还有刺莓,都红透了,正好用桐叶扎包兜着吃。
那时,总觉得山上比课堂好玩。我现在仍能认出上百种的树木花草,就是当年逃学的功课。我还能听辨出几十种不同的鸟叫声,差不多所有的虫鸣声。我分辨得出土茯苓和金刚藤,认得能结荔枝一样果子的穿破石,还有牵树爬墙的络石藤,开白色花的蓑衣藤,结凉粉果的薜荔藤。芦苇青蒿,瓜葛笋蕨自然不在话下。
过了嫩绿粉红的花季,入了夏,叶子是绿的,果子是青的,大地全覆盖在一色的重绿中。过了九月,过了十月,再到十一月,果子由青变黄,由黄变红,人与鸟兽都等待着它们成熟。不同的树,树叶更是呈现出自己的个性和颜色来,山色就这么斑斓着入了秋冬。
比起春天的热闹,夏天走在这条路上,有点寂寞。先是密匝匝的树叶把路遮得荫荫的,虫子和鸟儿们好像在荫凉里歇着,都懒得叫唤了。裸在路上的砂尘被太阳晒得发烫,有肥肥的四脚蛇仿佛怕烫了脚,匆匆就窜过去了。有想横过路去的蚯蚓,半道里没找到方向,就被热灰裹住,干掉,成了不怕烫的蝼蚁们的美食。通常这个时候,学校已放暑假。我们的活动重点都转移到了阴凉的溪沟里。有鱼虫虾蟹做伴,我们一直可以倒腾到秋季入学。
冬天,走这条路去上学是一种考验。本来崎岖坎坷的路,有时会冻住,滑溜溜的,即便在鞋底捆上稻草也不顶用。但也有好看好玩的,如果遇到连天的冻雨,到处都会结上冰凌子。筷子大的芭茅杆会结成手杆粗的冰凌,漫山遍野,白皑皑一片水晶天地。一丛一丛的玉树琼花,僵僵地在那里,连风都吹不动。这时,风声也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记得上学去遇到过一场大雪,把路都封了。在雪地里小脚趾头都冻木了,实在是不想走,或许是雪地更好玩,我们又选择了逃学。逃学,得到亲近自然的快乐与自由,但这总是要以承受大人们的小竹条为代偿的。那时,总感到天寒地冻就如换了人间,一切都不一样了,熟悉又陌生,寒冻又清新。风夹着雪一阵紧一阵地刮着,像一层一层拉过来的幕布,把天盖住了,把地盖住了。夜,就这么黑起来,路全遮断了。
风,把我们从冰寒的山野刮回了家,再从屋梁间穿过,吹落的黑烟灰,有时会落在炒菜的锅里。风,刷着屋外的板壁,有雪的声音,也有被冰雪压弯了头的竹梢擦在墙上的声音。这里的人和自然大野,就只一壁木墙之隔,一步门坎之距,他们融合全裸在自然的冷热中。人们与他居住的屋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顺承着大自然所赋予他们的一切。风,刮得大的时候,路仿佛会被风吹起来,挂在山梁子上,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从崖上掉下来,断成节节。
山里的路,不是那么规矩,有时会改变。人走的路,被牛羊走了,人道变牛羊道,人就再另走出一条道来。路,有时会断掉,塌方或水冲,路就断掉了,要绕很远才接得上来。路,通常穿行于田野间。有时穿过油菜花地,有时穿过紫云英田。穿过田野的路会时短时长,短的时候是在庄稼收割后的秋冬,收了庄稼的田地干干净净,人们就可以踩着它们走直线过去。长的时候,是春夏季,庄稼在田地里旺旺地长着,谁都不去打扰它们,人就得把平时顺直的路让出来,去走那条老路,老路是绕开庄稼的,沿田坎或溪河边走。有时,水也是可以修改道路的,它能使路变长变短,变宽变窄,甚至将它洗掉,消失不见。
人在走路时也在修改路。溪河沟坎里的路会被可走人的木桥,可赶牲口的钢梁桥,可通行车辆的水泥桥一次次、一代代地替换掉。弯路会被直路裁掉,老路会被新路盖掉,山路会被公路换掉。从历史走来的山路,便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轻轻一擦,说没就没有了。
我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多年,再也没有走过这段儿时上学的路。问过进城带孙子的儿时伙伴阿华,那条路,还有人走么?他摇揺头,早没人走了,恐怕都成刺茏窠了。
是的,寨子都通了水泥公路。现在去山枣溪上学的学生,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由溶田走,一条由大塘坡走。不过他们现在是可以坐车的,再不用步行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