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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2月23日

那 年 拜 年

○田凯频

小时候给舅舅拜年。娘亲舅大,每年都拜,相沿成俗。

记事起,先是父母亲带着我们去,我坐在父亲的箩筐里,弟弟绑在母亲背上的和衫里。大了一点,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路去,弟弟坐在父亲的箩筐里。母亲去世后,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去。拜着拜着,我们就长大了。

我生在冬月末,满过六岁,就进腊月,接着就过年。那年拜年,是父母亲带着我们四姐弟一起去的。

年前,母亲早准备好给三个舅舅拜年的礼物。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农村拜年很简单,一只猪前腿,一块带五花的腰窝肉,随便两瓶白酒,两封糖果,十二个糍粑,已经很客气。更早一点,母亲为我们姐弟四人缝了新衣裤,做了新鞋。小孩过年穿新衣是传统,母亲贤惠,能干,提前作了划算,腊月初就已经完善。

初二拜年,是固定的。年前下了一场雪,砂雪打的底,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袍雪,漫山遍野白茫茫的,冬水田里结了冰。大年初一又开始飘雪,一夜下来,把原本的雪景装扮一新。接近晌午,雪花变小,父母带着我们出门。父亲挑箩筐在前面开路,我和姐姐跟在后,照着父亲的脚印下脚,母亲背着弟弟在最后。为防止滑倒,父亲在我们脚上的“跃进”胶鞋外捆缠了稻草环。

舅舅家在洞前,不远,约七华里。翻过野鸡坳,走一段山路,下到游龙河边,沿着河岸走五六丘田埂,过了栗树坳寨子,就看到一棵高高的枫香树。树下有一座老石桥,一座老碾坊。沿途的路,两边的山,路边的树,连同村寨,都封埋在雪里。雪天里行路,滑溜,新奇,刺激,快乐,即便滑倒,只要不滚下坎,丝毫无妨,不会伤痛,衣服也不会弄脏。

走在漫天飘扬的雪花里,像是在美丽的童话世界。我喜欢下雪,全然不觉得天冷。一路看雪花飞舞,看山峦茫茫。三两只喜鹊在落尽叶子的香椿树枝上,时而飞到稻草垛下,翻捡残余的谷粒。“唊”“唊”“唊”的叫声,穿过雪幕,仍然清晰,脆亮。山鸡和斑鸠走过的雪地,留下一串串竹叶一样的脚印。三麻丁雀在雪盖的火棘丛里窜来窜去,搜寻没有脱落的稀散的果实。麻雀结伙在田边地角岩凹无积雪的地方寻食,混在雪花里群起群落。

片片雪花落在脸上和颈脖,一点点的凉嗖,接着化为水,变成一点点的湿润,最后成为热气。临崖的岩缘,吊着无数滴水结成的冰凌柱,扳几根圆圆的、尖尖的冰锥,握在手里当宝剑,一路挥舞。虽然寒风刺骨,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走过栗树坳,远处的大枫香树依稀可见。走上桥,树枝丫上雪积得过多,或经风一吹,就抛洒些下来,夹在雪花中,分不清是天上下的,还是树上落的。

绕过碾坊后,母亲指着右边的山包,对我们说,你们的外婆埋在那个地方,长大了不要忘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交代我们。

转过弯,爬上堤坝,就看见了洞前寨子,寨子后面那棵高大的㯚木刺树,树下就是大舅的家。

表哥元桥、湘仁他们早已打着伞,顶着风雪,站立在堤坝上接应。这是大舅安排的。

到了大舅家堂屋,大舅娘帮着卸下箩筐,背篓,接过睡着的弟弟。母亲立马给我们弹抖衣帽上的雪,领着我们到左侧的房间。房里早烧好了一塘大火,树兜燃烧腾起的烟子夹着火星乱窜,炕上挂着的腊肉被热浪熏得摆摆荡荡。火焰照得人面红红的,周身立马暖和起来。二凤姐打来热水让我们烫脚,换上布鞋。把湿透的鞋袜,搭在火塘边烤干。

表哥们早去通报了,随后满舅和清无舅舅及两个舅娘都赶过来,寒暄问候,摸我们的头,说我长高了,姐姐长好看了,完成各样的程序。

离晚饭还早,大舅娘煎好糍粑,摊开在几个碗里端上来,还有一碗油麻糖,粘着吃,算是点心。这油麻糖是大舅娘自己做的,用黑芝麻擂成细末,掺加蜂蜜,特别香,也特别甜。

之后,便是大人讲大人话,小孩玩小孩耍,一切都稳妥恰当。

姐姐跟随了二凤姐,不是挑花,就是踢毽,再不就是拈落子。堂屋宽敞,但神龛下放置一张八仙桌,跳房子肯定不成。弟弟和湘龙早不见了踪影,大概去了某处开阔的坪场燃放炮仗。

年龄相当的表哥湘水、表弟书生领着我,在大舅房里的老式书柜里,找出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真假猴王》《说唐全传》,一起看,表哥讲解画中的人物和画里的情节。这几本连环画都是老版的,虽然纸张有些破损,也有缺页,却不妨碍我们每次去都看。不过,我始终辨不出哪个是孙悟空,哪个是六耳猕猴。看完这几本连环画,就看线装的小说《隋唐英雄传》和《五虎平西》,书里的字都不认识,胡乱地翻看,听表哥讲里面的故事,有头无尾,懵懵懂懂,真假对错全不知道,只一味的快乐。

大舅解放前教过私塾,收藏有很多古书。天生胆子小,在“四清”和“破四旧”的运动中,怕这些书是毒害人民的坏思想,旧文化,自己成为牛鬼蛇神,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将书统统交了出来,被一把火烧了。这几本连环画和小说,散落在大表哥元桥的床角,得以幸免。

还没有玩够,却到了晚饭时分,饭菜已上了桌,各路人都聚拢一起,摆开阵势。大人用碗喝酒,散装的白酒,加了蜂糖,用筷子搅溶。小孩吃饭,吃肉,吃鸡把腿,鸭把腿。晚饭在劝酒劝菜中进行,在酒醺肉腻里结束。

晚饭后,父母亲和几个舅舅舅娘围着火塘,剥吃着柚子,狗屎柑,炒花生,往事今时,无边无际,说着似乎永远说不完的话。柚子和狗屎柑,大舅专门存放在草木灰里,取出来如同刚下树一般新鲜,水分保持很好,剥开水汪汪的。狗屎柑经存放糖化后,甜里有酸,酸中带甜,很上口,也解酒,味道和话语一样浓。我们小孩随着找欢喜的事做,乐之不疲。将近深夜,大舅娘端来夜宵,经典的甜酒煮糍粑。糍粑切成小方块,当作汤圆。嫌甜酒不甜,大舅娘加了好些麻阳客卖的块块甘蔗糖。

夜里,和表哥湘水睡在右边房里的床上,床头是用竹条编织成骨架用牛粪掺合泥巴糊的谷仓。吹灭油灯后,闭眼漆黑,睁眼也漆黑,似有老鼠窸窸窣窣的作响,又似有猫儿突然扑动的声音,一时想白骨精是白骨变的妖怪,一时又想六耳猕猴怎么会有六只耳朵,还担心屋瓦上面的㯚木刺树枝会断落下来……最后,迷迷糊糊进入童年五彩斑斓的梦乡……

拜年先到大舅家,住也在大舅家,很自然,大舅最大,屋也宽敞。第二天,照例看那几本连环画,看那几本看不懂的书。看得不耐烦,表哥领着到屋外的竹林里,砍倒一根大竹子,劈开成竹板,拿去火塘火焰上加热,扳弯折成滑板,拿到晒谷坪里,踩在竹滑板上,蹲下身,互相推着滑雪。滑雪不得要领,滚倒,爬起,再滚倒,再爬起。滑得累了,到旁边冬水田边,敲碎几块冰片,一块一块平着冰面抛掷,比谁抛的冰块滑得最远……

后两天,轮流到满舅家、清无舅家吃饭。照例是大鱼大肉,大人喝酒,小孩吃饭,吃肉,吃鸡把腿,吃鸭把腿。吃饭之外,就变着戏法玩。夜里照例夜宵,照例是甜酒煮糍粑,加块块甘蔗糖。

在三个舅舅家里拜年,我感受到母亲在娘家的金贵,人间血缘关系的浓烈,也感到我们的尊贵。

回家的那天,三个舅娘都准备了相应的回礼,一起送我们一家人到村口。回到家里十天后,母亲突然离开了我们,永远的那种。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回到娘家拜年。

去舅舅家拜年的那条路,因通公路早已废弃。那座老碾坊早已拆除。我心中拜年的那条路一直通畅着,它载满了儿时的快乐,人世间的亲情,父母亲的疼爱。那棵高大的枫香树和古老的石头桥见证过我们一家人曾经完整的幸福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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