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清风袭寒意，明月不能圆。故交麻建维老师去世这些天，我经常站立月色寒风中，回忆他的音容笑貌，回忆他的那些如轻风般抚动人心的往事。

1999年的秋天，刚来到花垣县补抽乡中心小学参加工作，47岁的麻老师用剪刀、钳子、试电笔和绝缘胶布细心地帮我组装电炉，还安装房门的锁和房间的灯。见到我的被子薄，又向一户农家要了一大抱的干稻草为我铺床。初来乍到，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他仿佛等了我好久，我好像是他久别归来的亲人。

他的住处是三居室的干打垒宿舍，前间是办公室，中间是卧室，后间是厨房。透过砖缝洒进来的光，木质碗柜、饭桌、板凳，柴火灶、水缸、水桶、扁担和锅瓢斑驳清晰。离家虽远，但是，在他那儿吃的饭菜却让我感到父亲就在身边。

我要自己煮饭，他并没有劝莫离开。只是，每次炒肉的时候，他习惯把精肉留下来送到我的住处，炒鸡鸭，他又把腿子送过来，说腿子肉厚，不进油盐不好吃，让我帮忙解决掉，我居然也信了。

他是自然老师，更是学校的电工、木工、维修工，种花草蔬果和修枝剪叶这些事他也会。他的课教得特别认真，教案是手写的，教具是自制的，有木柴削成的小木棒，有铁丝弯成的三脚架，有纸片剪成的酒精灯垫片。每次上课前，他总要先躲在简易实验室反复实验，详细记录。他的课有味又有趣，学生们习惯称呼他“自然老师”，仿佛“自然”就是他的姓氏。

我常常帮他提工具箱、扶梯子、递工具，跟着他种菜栽花，背着背篓追随他赶集买菜。夏夜月明星稀，打着手电筒，他带我下村里的水田去夹黄鳝。我说我怕蛇，他就帮我准备一根长木棍，还嘱咐我紧跟后面就不怕了。最长的夜路是家访路，他带着我走学校附近的大哨村和补抽村，还走冬哨村、米沟村、夯尚村这些较远的村寨。我们一村一村地走，一家一家地访，他是常客走熟路，不管到哪里，我们从来不迷路。

我谈女朋友的时候，他心急。他说，谈得差不多了，就应该找个媒人去见见人家父母。我婚后生女的时候，他心急。他说，千万不要被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所影响，生儿生女都一样。我工作调动离开补抽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我性子急，直杠杠的，要为人处世圆滑点。可是，我总是做不到。

我很少联系他，他却常常挂念我，给我打电话，给我发微信，似乎有很多的话要和我说。但每次都是一些重复啰唆的话，你吃饭了吗，女儿长得有多大了，身体怎么样，诸如此类话题。后来才知道，他患上了糖尿病，怕吃饭，身体也每况愈下。当我后来也深受糖尿病折磨的时候，对他啰唆话的理解也就多一层意思了。

退休后，他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坚持一个人在老家吉卫镇如腊村生活，那里有砖木结构的旧房子，有妻子生前的影子，有邻里四舍的乡音乡情，他不舍。他习惯早起，抖抖脚，爬爬山，背一捆干柴回来。他习惯晚归，告别菜地的蔬菜和岩壁上的蜂箱蜂群，踏着夕阳结束一天的劳动。他在读糖尿病的书籍，钻研养蜂和摄影的技术，还学会骑摩托车、摄影和录制光碟。背着摄影机，骑着摩托车，他拍摄苗族婚嫁活动，苗服、银饰、苗歌，以及舞龙、舞狮和苗鼓他也拍。最想拍好的是如腊水库，他认为，若是把这么好的水源引到村中来，定能解决水田灌溉和村民用水诸多问题。于是，他花钱请水性好的村民去勘探水源，他一路跟随一路拍成视频录成光碟，还反复请教水利专家写成可行性报告。年纪越来越大，病情也日益严重，他一次接着一次催我帮他打印申请报告。2022年11月11日，回想起来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地点就在我的云盘书房，他起草的报告数据详实，村民诉求急切，还明确提出可行性的施工方案，其落款是“吉卫镇如腊村委会”。

那天的情形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腰身佝偻得严重，胀鼓鼓的背包全是给我买的水果和鲜肉。信笺纸从侧面口袋取出来，被他写得密密麻麻。我照着稿子敲打文字，然后又给他读了好几遍。打好报告后，我想留着他吃饭，他说要赶着回去，找人要紧，办事要紧，等把这个事搞好了，他就找我来玩几天。

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次打电话，他在长沙治眼病，说眼睛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的，像是傍晚看山上的树木一样不太清楚了。去年暑假，我准备去看他，而后又被修改书稿耽误了。心里想着等新书出版了，拿着签名本去看他，他保证喜欢。10月中旬，我的新书经过最后一次修改，准备印刷了，我想告诉他这个喜讯，结果显示是空号。后来，我通过微信多次联系他，也无回复。11月，新书终于面世，我想亲自送给他，就是联系不上。直到12月22日上午，早自习下课了，我突然在朋友圈发现他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我崩溃了，在书房里号啕大哭，然后在准备送他的新书扉页上写下：“天堂没有糖尿病，来生还做好知己。”

我请了假，坐着汽车一路奔去。我知道，我抱在怀里的书只能是一本寄往天堂的书了。我也只能借着今夜这徐徐清风，捎去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