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她以前总跟我说：我是享不到你的福啰，等到你长大，就算运气好，也是老得走不动了。这是所有老来得女的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拄着拐杖、一辈子没有走出穷困大山的老祖母，看到我总会嘀咕一句：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几多麻烦。幸好母亲无视被老祖母诟病，耐着性子把我养大，那么，当年这个有点麻烦的丫头，必须也要耐着性子陪伴她变老，直到老得走不动。

她平生第一次走出家乡县城，是她曾经任教的小学校，破天荒头一朝组织去韶山旅游，听父亲说她兴奋得一夜睡不着，无论怎样劝阻都无济于事。于是，她带着孱弱得一阵风都吹得跑的身体，还有肚里七个月大的我，义无反顾地跟着大部队去了，几天后，当然是安然无恙地归来。从此，她无数次不无得意地提及。

长大后，我下了很多次决心，要带她去旅游，只要她能动，我就肯定她还能到处走一走瞧一瞧。

实际上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成行。

实际上我也有很多理由带不了她。

这些年她每每挂在嘴边的话是这样的：我老了，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老房子里啰，再说，要你带着这么老的一个人出门，多丢人呐！这是什么话呢？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乎别人眼光的害羞少女了，同学一句你奶奶来了，我就满肚子委屈得差点钻地洞，而她满脸的尴尬至今都还无法忘记吧。可现在我不同了，我甚至对那时候的委屈感到内疚，我已经不惧怕年龄了，妈妈老了又怎么样，一样还不是妈妈，谁的妈妈不会老呢，谁不会老呢。可惜我那时候还不会这样想。

这次我是下定决心要带她出门了。

我们一致选择去凤凰，一来是近，一个小时车程太符合母亲和我外出旅游的期许（我担心照顾不好她，她也担心会拖累我）；二来凤凰也符合母亲的气息，母亲是一种气息，凤凰则拥有最接近母亲的一种气息。尽管乡村泥泞的生活养育了母亲，但刚刚从泥泞中翻过身来的他们那一代，暂时还不想回头，而在这个有着南方所有乡下气质的地方，作为旅人侧身而过，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她显然已经被这里的一切迷住，瞬间陶醉在这无比熟悉的气息里。

我因为母亲这些气息的晕染，忆起了曾经天马行空的温软的童年。因为这些晕染，我们的旅途有了变化，我们的食物有了变化，水的味道也变了，就连白天的脚步声和夜晚的流水声也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教了一辈子小学的母亲，此刻成了现代社会的小学生。我们兴致勃勃去乘坐凤凰古城磁悬浮观光快线，母亲听说这个长着子弹头、长身子的巨型火车，时速可达百里，连连摆手不肯坐；我们去江边照相，当母亲身着一身苗家阿婆的苗服站在镜头前，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还能如此爽朗；我们走在人潮熙攘的虹桥上，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一阵恍惚，瞬间就有一种小时候紧紧抓住她的手的错觉；我们漫步在江边，当她发现沱江水上还有更多精美绝伦的桥，不禁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我们去看国宝熊猫，她居然叫我听憨态可掬的熊猫清晰的咀嚼声；我们终于等到骄傲的孔雀开了屏，她便饶有兴趣地数出来七种颜色；她常常把她的发现指给我看，这里有个宝塔共七层；凤凰城三个大字是朱镕基总理题词的；这里的青石板铺得尤其整齐细密，这里的竹林跟家乡山坡上的一样直插云霄……这些曾经无数次走马观花般的景象，因为有了母亲，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好像是用她的眼睛才看到这一切，透过她的目光，凤凰古城已然超越了它本来的好。

而我，走过许许多多古镇水乡、亭台楼榭，很久没有体味到这种纯粹的快乐了。游人逐渐稀少的码头上，清水似的月光倾泻下来，沱江水波光粼粼，所有的光仿佛都反射在我们身上，使得我们俩的影子特别饱满富足；我们相互紧握着手，微风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模仿我搀扶着母亲，我们对彼此是多么依恋，像温暖的杨柳，像起了薄雾的春水，正突突地冒出幸福的热气；街道两旁流光十色、商店里琳琅满目，母亲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有些拘谨，有些无措，但更多的是意外和惊喜……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奔跑，朝一个八十岁老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奔跑，曾经的她，对生活的把控和感受得心应手，也曾经用奔跑的方式，跨越了无数个生活的关卡。而她，一转眼就被这个世界甩在后面，她顶着满头银丝，终被自己花白的岁月困住，像寒冷冬天里饱经的雪霜，在日渐荒芜的世界里踟蹰不前。

回来的路上，我告诉她，以后我们就周边一日游吧，她连声说好，还不时对我说，今天真高兴啊！我便更大声地对她说，我也很高兴啊！这是母亲遗传给我的，在生活的缝隙里，我们都学会了轻而易举地攫取快乐。我多希望就这样步调稳妥地走下去，仿佛这样就能走向抵达幸福的深处。而当她说“晚上我就是个瞎子，什么都模糊了”，我还是感到一阵难过，我想找一堆话来安慰她，比如，我就是您的眼睛，您只管走，有我，甚至人老了，眼睛肯定不好使之类，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会一步一步跟着她，用我们有限的共同时光相互陪伴，陪伴她一天比一天变老，一天比一天变模糊。她耐着性子把我养大，我就得耐着性子陪伴她到老，直到老得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