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新

堂弟告诉父亲，裹脚溪那片田地山林他打算开发出来。这自然是件好事。

裹脚溪在古丈县岩头寨镇枞树村的筲箕田一组青岩山脚下，父亲年至耄耋、无力劳作，望着日渐荒芜的青岩山下大片田地时常唉声叹气，现在堂弟打算重新耕作，他自然十分高兴。

村里裹脚溪的那一片山地，我家分得了七亩水田、十亩旱地、八十多亩山林，这里曾是供养我们全家生活的福地。我人生中劳动的深刻记忆就镌刻在那片土地上，艰辛而温馨。记忆中，父亲总会利用周末或寒暑假，叫我们几姊妹来帮工。在那个年代，插秧打谷总是需要许多人手的。每天清晨，父亲已打早工把田犁好，眼前一片亮锃锃的平静水面，我们和母亲站成一排，蜻蜓点水般随身子起伏，一排排新绿的秧苗不一会儿成了一排排的绿浪，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割禾打谷则更加艰辛，锋利的针芒割出道道血痕，扬禾打在斛桶边上扬起的碎芒落在脸颊上、脖颈上，奇痒难耐。一袋袋稻谷堆在田间，还得赶太阳晒谷子，背负着爬青岩山走上几里崎岖的山路回家。现在堂弟要让这片山林田地重焕生机，且已经有模有样，父亲几次催促我去看看。

一个春意葱茏的周末，沿着儿时熟悉的乡间小道，我去探望堂弟。翻过高高的青岩山，山下就是裹脚溪的那片山地了。村里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山林繁茂起来，忽然听见一阵连绵的羊叫声和牛叫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群羊和牛在山坡草地上撒欢，其中几只黄牛埋头摇尾，正悠闲地吃着青青春草，还有几头黑猪在羊群间啃食青草。我想，这一定是堂弟放养的家畜了。来到山脚下，眼前倏忽一亮，就在我家凉水田边，一栋平房和一排整齐的羊舍、牛栏出现在眼前。

一阵狗吠声引出了弟媳，弟媳喝住那条黄狗，黄狗围着我立时上蹿下跳，只见弟媳手里端着塑料盆撒着苞谷籽，鸡群围着她扑飞，“咯咯咯”吵嚷不休。多年了，凉水田边那棵高大的柏树还在，虬枝盘结、籽叶纷披、苍翠欲滴，小时候我们在树荫下歇憩乘凉，围坐树下吃中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喝着堂弟媳用凉水田里的清泉水泡的本地茶叶，干洌清香、别有风味。此时，堂弟正在用小型耕田机犁那丘凉水田，“突突突”的机器声打破了裹脚溪千年的宁静，清清溪水还在汩汩流淌。

当晚，我留宿在堂弟家。土鸡蛋、腊肉、香椿、野胡葱、地米菜、鸭脚板、稻米等故土出产的美味又一次品尝，味蕾又一次唤醒浓浓的乡愁，对已逝母亲深切的思念盈满胸腔。夜色如水、清辉洒地、松涛阵阵、溪水潺潺，喝着茶，堂弟向我娓娓道来。不论是在遥远的他乡打拼，还是在故乡的山水间游历，他的目光一直被眼前这莽莽苍苍的青岩山所牵绊、所吸引、所召唤，难以割舍。也许，在别人的天空下，他似乎难以长大，而那莽莽苍苍的山野田地，才是他恒久的家园，是他今生今世耕耘的地方，是他皈依切切的地方。于是，在梦想开始的地方，他便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堂弟名叫杨朝政，今年42岁。初中毕业后，没能继续上学的他选择在家务农。2004年，他随同村人来到广东中山打工，在那里，与来自贵州铜仁石阡的鄢群结识，两个拥有真诚而朴实的心灵的年轻人不久后相爱了。三年后，两人返乡，结婚生子。两个勤劳的年轻人，把孩子托给公婆照料后，面对其他人的惊异和猜疑的目光，带着打工存下的八万元积蓄，准备在裹脚溪落脚，开发这片好山好水。

从古山公路回头弯到裹脚溪步行要一个多小时，他们用马驮来砖、沙石、水泥、彩色瓦、木料等，选在凉水田外离大柏树不远的平地修了三间平房。三个月后，裹脚溪升起了第一缕炊烟，清风明月下，两人对酌相拥，喜极而泣。一锄锄，一铲铲，一缕阳光，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陆续建好了羊栏、牛栏、猪圈、鸡舍，从山沟里引来了自来水，后来，堂弟又购买了羊、牛、猪、鸡等，开始了一户人一个村的生产劳动。家禽家畜都是放养的，清晨打开舍门，清寂的山野，溪水潺潺，在鸟雀的啁啾嘤嗡清唱中，羊摇着铃铛，牛打着响鼻，鸡咯咯打鸣，猪惬意哼声，在薄雾笼罩的裹脚溪上奏出轻快悦耳的田园交响曲。

凉水田水源好，终年不涸，用作秧田。扯秧、插秧时需要人手多，堂弟就会从村上请工，届时裹脚溪又是一片欢腾，人们仿佛又回到大集体时代，感受着火热的劳动场景。只是吃中饭不再把饭篮铺在薄膜上，用桐叶当碗盛饭，用芭茅杆当筷子了，而是可以围坐在餐桌前，喝着茶、喝着酒，看着身边青绿的秧苗在田间摇曳生姿，那种劳动与丰收的喜悦在心头激荡，无比舒爽惬意。

坐拥青山人未老，诗意栖居度人生。堂弟还在屋前坪辟了一个小院子，种上花草，栽上果木，更像一个小庄园了。他把房子周围的荒山开垦出来，种上一行行的茶苗，不出三年，即可采来鲜嫩的新叶，炒制出裹脚溪出产的茶叶。冬季，把大片的稻田种上油菜，春天金黄的油菜花开，小小平房像一艘航船在金黄的浪涛中飘荡沉浮。春来种上苞谷、南瓜、苦瓜、丝瓜、缸豆等，秋来种上白菜、萝卜、芫荽、甜菜、黄瓜、茄子、辣子等，微风拂过，色彩缤纷。桃树、李树、梨树、板栗树，已然在房前屋后成排成行，随春风春雨茁壮成长，蔚然壮观了。也许，这就是先祖为这一方山水羁绊，为这一溪清水浣尘，才把这条小溪叫裹脚溪吧。

夜深了，堂弟却陷入了忧思，他想扩大生产规模，却苦于没有资金。夜凉如水，山林寂静无声。

几天后，我带着县河西信用社的工作人员来到裹脚溪，他们实地考察项目，以便精准投放，助推主体创业。一个月后，10万元的小额担保贴息贷款批准下来。靠着这笔资金，堂弟和弟媳终于能放开手脚了，其开发规模进一步扩大，他们前行的脚步也更加坚实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