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文

农耕时代，“大人望端午，细娃盼过年”的谚语勾勒出家乡两大节俗图景。端午龙舟赛的鼓点震聋发聩，激荡出大人奋进、抗争的雄心；腊月的年味肆意呼啸，掀动着孩童憧憬、狂欢的情绪。

少年不知愁滋味，细娃盼过年的原因在于彼时可以吃香喝辣，穿戴一新，燃放烟花爆竹，尽情玩乐。其实，在二三十年前抑或更加久远的岁月里，家乡那热烈隆重的年，鸟儿羽翼似的，下面不仅仅招摇着物质层面的吃喝玩乐，还拥有着精神层面的祭拜朝圣，香纸蜡烛的火光映出年的火红，也扑闪一份神灵敬畏和慎终追远。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史官的秉笔直书，我们得以窥见历史的细枝末节，并惊叹“好神信鬼”遗风飘离千年，在脱胎楚域的湘西乡村徐徐漫卷，调制别样年味。

寒冬腊月，谷进仓，钱入柜，地里的农活也顿时少了下来，只是农人辞别稼穑又迎忙年，一样样的祭祀也按部就班地充盈年的每个精彩章节。

杀年猪不失为庄稼人不可或缺的年事盛典。每当此时，主人在猪厩处焚香烧纸磕头，一巡、二巡、三巡敬酒，口中念念有词：“四官天神，把门将军。诚心敬奉，保佑我们。行东利东，行西利西。六畜兴旺，水草长青……”猪被杀死后，用纸钱沾上猪血，塞于猪栏有关缝隙处，奉请“四官神”（也称六畜神）尊享血食之祭，保佑本户日后养鸡个个非凡鸡，养猪头头三百斤。

俗谚云：“腊月二十三，灶王菩萨上天。”人们相信，天上、人间信使——灶神，腊月二十三晚约定俗成飞赴天庭呈奏人间情形。这样的“亲差”谁敢怠慢，你不去烟熏火燎恭维它吗？深夜三更，灶锅上一盏清灯，光焰推开黑暗，袅袅烟线分明就是接棒一柱燃香，呈上的果品、斋粑、豆腐，以超凡脱俗的圣洁，祭送灶神上天言事，多承美言善事，祈求玉帝降瑞赐祥。

祭祀五谷神，旧时年祀固有格局里的又一明亮方块。腊月二十七八，打糍粑活动开启在人们的翘首期盼中，开启在年的步步紧逼下。“五谷娘娘”的保佑庇护，有了今天磨豆腐、打粑粑、炸耳糕的潮起潮落，燃香焚纸无疑是最好的感恩和祭奠。一张桌上摆上一只斗（圆型或方型木器），装满粮食，斗上横陈一杆秤、一把算盘、一根丝帕，斗前供上水果和糍粑，桌前点燃香烛，延请五谷神接续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湘西这片土地上的这样那般的年祀，不过是人们把自然界万物都视为神灵的产物，而表现出一份仰慕的心情，展示出一种静聆的姿态，以博取丝丝缕缕精神慰藉。然则，每年的祭祖仪式委实妥妥地流淌着维系血缘纽带连接的脉脉温情。

大年三十，团年饭告成后，合家虔诚敬祭列祖列宗特别是血缘关系很近的前辈家先，表白神龛上对联“千年不断金炉火，玉盏长明万岁灯”关于子嗣绵延厚望的称心现实。

常年供奉在神龛的家先牌位以及香炉、蜡台，移步神龛下面的大桌上，桌上放上碗筷、酒杯，碗里盛满饭菜，杯中斟满佳酿，照例还特别少不了煮熟的猪头、鸡鸭，烧熟的糍粑，煎好的豆腐，一幅就等着祖先大快朵颐的气象。一家男人在辈分最高长辈带领下，面对家先牌位焚香燃烛，磕头礼拜，祷词呢喃，把幽冥深处的列祖列宗从各个方向、各条阵线以及每个坐标之上急切呼动，踏上回家的路。香火缭绕下的一招一式，拨动慎终追远的柔柔情愫，摇荡“前无古人，哪有来者”的幽微心思。

祭祀祖坟同样堪称旧时家乡年里的浑厚文章。祖坟，祖宗的“栖身”之所，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若说神龛上供奉的是祖宗之“灵”，那么墓地就是“灵”的“形象”表征。三十夜里，晚辈都要到先人坟前祭拜，供上各种祭品，点几根蜡烛、烧几根香和多少纸钱，一切中规中矩，即“送亮”。燃烧黑暗的光明，温暖先人的孤寂，黏合现实生活宗亲的血脉亲情，不致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