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满

我的父亲，兄弟四个，排行老大。因为爷爷早年在民国县政府当过师爷，一家人从县城被下放到乡下，生活困苦。父亲作为家中长子，自然承担了更多重担。当农民、打短工、做泥工、当小贩，不管身份如何变化，他骨子里忠厚善良、坚毅正直、清廉节约的好品质始终没变。

记事起，父亲是个写得一笔好字的先生。他喜欢闲暇时铺上旧报纸，沾上黑墨，书写古诗警言。每次写完字，都喜欢在旧报纸的空白处，画一小枝墨竹。听母亲说，父亲原本可以当老师的，但由于爷爷的身份，在那个年代只能下放回乡当农民。

从乡下返城，父亲已经养育了三个女儿，为了谋生计父亲领着母亲背着襁褓中的我，走村串寨地做泥工，母亲则帮着做副工。父亲人品可靠，泥工坊间对他都是交口称赞，老远的地方也会请父亲去做事。这其间老实本分的母亲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

有次，他俩去乡下供销社改建房子，母亲看从旧房子拆下来没有损坏的瓦片很多，便提议说：“那些瓦片扔了怪可惜的，我们拿些回去，正好可以修补漏雨的厨房。”父亲听后脸色凝重，语气坚定地对母亲说：“不可以，这是集体的东西，即使丢在这里没人管，你也不能拿回去贴补自家，损公肥私的事要不得，我们做事要清清白白，不能占小便宜。”此后，母亲跟着父亲在外帮工，再没有动过此类的心思。

家里漏雨的厨房，父亲找来一大块胶布用钉子钉在房梁下面接雨，雨大了胶布集满水，像胀肚的气球，父亲拿来竹竿一顶，让集满的雨水流下来，每次看到，我和姐姐们反应极快，拿着桶子、盆子争先接水，生怕没有接住而洒落在地上，让厨房变得又湿又脏。

泥工做了几年后，父亲招工进了县里的化工厂。因为他识文断字，还有早年做泥工的经验，厂长叫他管修建。母亲则在化工厂抡锤子敲矿渣打临工。化工厂离我家住的地方很远，上下班全靠一双腿，父母亲从家里走到化工厂最少都要40分钟。这么远的路，不管天寒酷暑，父亲从来不迟到。有次围着火坑吃饭，母亲抱怨地对父亲说：“别人管工，你也管工，人家送礼你不要，可送你辆自行车还是可以的，上班路上这么远，有个自行车不是方便多了。”自行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可是稀罕物，我们姊妹几个一听有自行车也嚷着叫父亲收下，父亲听了怒斥：“哪有什么自行车，那么贵重的东西能要吗？平白无故的别人为什么送给你，还不是有利可图想我找他包工，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千万要不得，做人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事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们母女几人听后惭愧不已，至于自行车，自然随着父亲的训斥声烟消云散了。

慢慢地，父亲老了，健硕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患上了重病，带父亲检查时已是晚期。那天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年轻人搀扶着一位杵着拐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来看望父亲。老人家姓罗，是位木匠。父亲在化工厂管修建时，他在厂里做木工，父亲体谅他农村进城谋生不容易，一个人挣钱全家花，上工迟到也不难为他，还个人担保给他预支工钱解他困难。老人家告诉父亲，说他打听了好久，才知道父亲住的地方，也知晓了父亲的病情，即便自己身体也不好，还一定要让儿子陪着来探望，对父亲表示感谢，怕来晚了终身抱憾。父亲知道来由劝慰老人说：“不要记挂在心上，平头百姓做的平常事，不足为念。”那天，罗师傅坐在父亲身旁说了好些贴己的话，慰藉父亲要保重身体，好人有好报。

父亲视做宝贝的是他的三间平房瓦屋。那是父亲带领一家五口亲手搭建的，父亲负责重体力，我们母女四人当副工，一间堂屋两间卧房，一砖一瓦都是辛勤汗水的凝结，一家人聚集在新房里很是满足。直到2008年，二姐和二姐夫一起借钱买地修新房，一家人才从半山坡的平房里搬下来。父亲离开了，弥留之际把那三间瓦房当做传家宝传给了我们三姊妹，让我们仨卖了平分。至今我们也没有卖掉它，因为它承载了这个家庭太多美好的回忆。

父亲的传家宝是三间瓦房？不，不是，他的传家宝应该是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个故事，更是永远留存在我们心底那些熠熠闪光的品质，正如他喜欢画的那一枝墨竹，坚韧刚毅，清雅高洁，谦卑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