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一
我发蒙起初,是在本寨子马垅小学。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大队只有一到三年级。读过三年,就得走到邻近的林寨小学读高小。
要上学了,母亲用手工为我缝了一个书包,红布的,翻盖上绣着毛主席头像,很好看。
春季入学那天,天上出日头,开春后宜人的暖和。吃过早饭,在屋前的岩板坪里,母亲把那个书包挎在我肩上,叮嘱我:“到了学堂,要听老师话,好生学认字,写字,莫和别人打架。”我自然都答应了。学校太近,我常在那里玩,母亲没有去送我。
报名很简单,不要交学费,哪个是哪家的儿子女儿,老师都晓得。第二天,老师从公社挑回两箩筐课本。课本发下来,才晓得书包小了。母亲大概没看到过课本,书包只是照了语录袋的尺寸。
当天夜里,母亲照着课本的尺寸,连夜又缝了一个大些的书包,蓝色家织布的,来不及再绣毛主席头像。
二
学堂在我屋对面的村头,隔一条垅,垅不宽,就一丘水田。沿着出村的石板路过垅,走过井坎,穿过黑子和小孃屋前的坪场就到了。
校舍是按民房模式构建。一排四间,西头那间用壁板隔开,作为老师办公室,从山墙开门。余下三间是通透的,没有装壁板,共一个门进出。地面是夯实的土,经岁月沉淀和人脚踩踏,平滑光洁,或高或低。课桌是平板的,没有抽屉,也没有盒斗,和板凳一个样式,桌面比板凳厚,脚也粗许多。板凳和课桌摆放在地面,都难稳当。一块不大的黑板,撑在靠里墙的支架上,有了年份,木板已经开裂,板面上横着几条细缝,四角及边缘的黑漆有些不规则的脱落,漏出白色的底灰。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笔划时常与裂缝和底灰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没有专门的粉笔刷,一块深色的破布,被粉笔灰染成了白色。一天两天,老师拈起擦布到室外,在岩脚上摔打抖掉灰粉,弹起一抹粉雾。
不同天气,教室有不同景况。日头初升,光束越过屋檐下的墙端,把布局在枋梁间的蜘蛛网丝照得雪亮。日头接近当顶,光线从瓦缝里筛漏下来,圆圆的光斑滚落在地面。土蜂嗡嗡着飞进来,停在土墙上,选定凹处打洞筑巢。花蝶不慎飞进来,看似不对,又翩翩飞离。也有懵懂的麻雀,闯进教室,环飞几圈,形同巡视,然后寻着窗户飞将出去。这些小生灵一来,便牵走我的眼睛,也搅乱我的心思。下大雨,雨滴钻过破瓦的空隙滴落在地上,“哒、哒、哒……”声音像老师办公桌上的那只闹钟。若滴在课桌上,或某人头顶,引发一阵桌子板凳搬移的骚动。
学校学生不多,三个年级三个班,房子宽敞,外有土墙,里面没装壁板,通透的。任何一个班,能听到另两个班老师上课的声音,甚至能相互看到上课的场面。
田老师大概是负责的,因为他掌管着那只“鸡啄米”的闹钟,上课下课由他吹哨子。
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想来是人人都要读的,抑或必有不一般的趣味,不然大家都那样喜欢。
读书似乎并不难,跟在老师后面,老师读一句,照着念一句,比谁的声音大。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先熟读,后背诵。到后来,课文越来越长,越难背,但都背了下来。起初写字,从“上”“大”“人”开始,先认字,后抄写,再默写。记住是没问题的,只是作业本上的格子太小,笔老走出格外。
算术也不费事,从数数开始,一二三四五……先是掐着手指数。到了手指不够用时,老师叫每人从家里带来黄豆籽、苞谷籽、火柴棍,摊在课桌上,翻来覆去数。阿婆不让取黄豆、包谷籽,说是要留作种子;也舍不得拿火柴,说是要两分钱才能买到一盒,太可惜。父亲砍来小木条,剁成节节小木棒,放在桌子上,比黄豆籽、苞谷籽稳当,比火柴棍好拿捏。学加减法时,就把小木棒放在桌子上,搬过来,搬过去,合拢,分开。学写阿拉伯字,歪歪扭扭,该直不直,该弯不弯。写“6”“9”反着笔顺,写“8”,写两个“o”拼在一起,中间有缝不相接,就加粗笔画。
铅笔削得尖尖的,一不小心就弄断,削了断,断了削。笔身剩下大半,笔帽上的胶擦早已磨平,然后用手剥去薄薄的铝皮箍,露出残余的胶擦,继续使用。作业本的纸张经常被擦破。
四
一个学期两次考试,期中,期末,只考语文、算术。考试也不难,基本上都满分,从不排名次。回到屋,父亲会问分数,还能满意。
期末考试结束,放假一天,等老师改好卷填好通知书(下学期开学),再去学堂时,领了通知书,参加完散学典礼,看到别的同学拿着“五好学生”奖状得意的样子,自个怏怏地回屋。
寒暑假是自己的,假期作业不多,也不少,用上三五天做完,剩下的日子,除了做阿婆编排的事,尽捡自己上心的花样玩。
一年级下学期,全校举办学习竞赛,背诵毛主席语录,三个年级分别选送同学参加。我一字不漏地背诵了《长征的伟大意义》和《为人民服务》,不警觉一下得了第一名。这让所有人和我都意想不到,老师奖了三支铅笔,三本作业本。这事震动了学校,也震动了家长,大人们在生产队劳动时,议论了好一阵。
背诵课文,完全是唱读,没有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而且只顾读,只顾背,并不明白其中很多词句的意义。不知道为什么红军是“宣言书”、“宣传队”、“播种机”,不知道“盘古开天地”和“三皇五帝”,也不知道“司马迁”、“泰山”、“鸿毛”。特别是“总而言之”和“不因此一举”两句,后来到了初中才能理解。
那时特别喜欢老师表扬,一表扬,就高兴,就飘飘然。越表扬,读书越起劲,也越加认真,慢慢地,喜欢读书就成了改不了的习惯。
到了三年级,不知为什么,同学们的成绩都没有超过我。我的字也写得相对规整。名字常挂在老师的嘴边,也成了其他同学家长口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五
读过一年级,母亲离开我们去了那边,把我们姐弟四人扔给了阿婆。阿婆是旧式妇女,没读过书,勤劳,节俭,地里可以干农活,家里擅长做女红,很重家教。她管老师叫“先生”,经常告诫我,在学堂不听话,先生要用竹块打手板,大概她不晓得那竹块叫“戒尺”。
阿婆一边劳动争工分,一边操持家务,管我们穿衣吃饭,还管束我们各行其是。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们起床,然后编排我们做事,打开鸡笼放出鸡,把小鸭子赶到寨子下面的垅田里,给南瓜、冬瓜这瓜那瓜的幼苗掩灰防虫,上山挑胡葱备着她做酸菜,到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稻穗,到野外捡牛粪猪粪积肥记工分……凡是我们能力可做的都要我们做。在她的严厉下,我们在家里规规矩矩,服服帖帖。
关于读书,阿婆也时常叮嘱,老说现话,近乎叨唠:“读书要攒劲,读得好可以到外面做仕,读不好就只能一辈子弄泥巴,跟牛屁股。”
到了学堂,阿婆不需再管,我得以解放。我算是顽童,经常让大人不省心。我在学校或是外面做了错事,但凡老师或其他人告之,她就很生气。她觉得有愧先生,有辱斯文,一家人没有脸面。等我回屋,阿婆就骂,劈头盖脸,从“鬼崽崽”开头,然后暴风骤雨,骂到后来,就埋怨我母亲,不该把我们这几个“小冤家”甩给她,让她操心,让她费神。有时骂不足以解恨,就揪我耳朵,揪得生痛。揪过后就发热,老半天还是红的。用手摸,比平时细嫩,柔软,温润。
父亲几乎每晚要看我的作业,检查我写的字,要我背课文。我在学校或外面犯了错,轻则责骂,重则用他的大手板打屁股,火辣辣的痛。最严厉时,一手抓住我手,一手用细竹条抽打我脚杆,痛得直跳,一手护着脚摸着脚,看着扬起的竹条,躲避着打圈圈,像画圆。阿婆不忍心,抢了竹条,鞭打方得以结束。接着,阿婆一边流泪,一边埋怨父亲手重,再后来又埋怨起母亲来。
六
上体育课总是最有味的,一个星期两节,除了下雨,都在室外上。唯一的体育场地是操坪,在水井的坎上。说是操坪,并不宽阔,不够一个标准的篮球场,从来没做过操,却有篮球架,后来干脆叫了球坪。这篮球架,我看到木匠做,就在球坪上。
上体育课,大家早早到了球坪,照例是先排着队跑几圈,然后老师把唯一的一个胶皮篮球抛在球坪,之后就任由我们自己玩了。分边,抢球,投篮……篮球打在篮板上,球架总要摇晃几下。篮球时常不听话,飞到坎下的水井里,有时蹦在女人们身上,有时跳到井池里溅起一拨水花,每次把水井旁的人吓得惊叫。
球坪多数时候被生产队和社员作为晒场占用,但丝毫不妨碍我们快乐。不能打球,女孩子就邀在一起跳房子,拈落子,挑花,踢鸡踺……我们男伢有自己的花样,捡些对抗性的竞技比赛,滚铁环上阶梯,打棒捉飞棒,打陀螺碰架……很刺激。
七
三个老师都是本大队的民办老师,属于父辈。田书记、田书仁是我同族叔叔。在学校里,我们都规规矩矩地称作老师。另一个是龙和银,名字明显有苗家人取名的习惯。
三个老师,三个班,实行包班制,每人一个班。龙老师教我们一年级,每天上了语文,再上算术。老师上课不讲普通话,一概乡音土话,也不教汉语拼音,不要学字母。
龙老师住在湾里小寨子,六七户人家。龙老师从小生活在苗区,母语是苗语,讲汉话受苗语发音影响,很硬声,但我们都能听懂。
初小三年,三个老师都教过我,两个田老师先后因为新老更替,回生产队干农活。龙老师一直不间断,后来有了好政策,转为国家正式教师,直到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