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注意到窗外左侧那栋烂尾楼的时候,我已经搬到二十二楼好些天了。
我很吃惊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它呢?如果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它,我还会那么想要拥有这套房子吗?我不太知道。这可能怪不得我,记得刚踏进这座高楼,追着赶着吸引我的东西实在很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目光很容易避开它看向更远更高,一大片蔚蓝和洁白倒映在娴静的沅江水里、俊朗的刀削岩上,哪里还看得见那些碍眼的呢;等到乌云密布、大雨瓢泼的时候,烂尾楼又神奇般的与天地间尘埃阴霾融为一体。要我说,正是因为有这座烂尾楼的衬托,天空越发显得莽莽苍苍,尘埃和阴霾一番肆意宣泄之后,万物才得以如释重负的呢。
我是想蒙混过去的。无奈等我真切地注意到这座烂尾楼之后,它便成为我的一个心结,目光便有意无意绕不开它了。它处在一大片繁荣地带,正前方是这座小城广大民众赖以生存和延续烟火的新菜市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人群经过它,除了孩子因为心生好奇,对它多看几眼以外,鲜有人正视它,更别说为它驻足;侧后方是一块空地,四周稀稀拉拉长着几棵大槐树,因为有了菜市场,应运而生变成了临时停车场;左右两边都是公路,呼啸而过的车辆掀起尘土,仿佛集体商量好了似的,欺负老实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这栋无人问津的高楼上,深灰色的墙壁更加灰头土脸,无数个裸露的窗口,像惊鄂不已从而无力合拢的嘴。一种来不及绽放就枯萎的颓败。
我每天多多少少都会看它几眼,我数了数,连同下面的主楼,共23层,四合院式的4层主楼和19层高的辅楼,据说打算建成一座小城里最大的宾馆。如果当初一气呵成并投入运营,它的灯火通明和车水马龙,一定会再次刷新这个小城的地标吧。而现在,它是一个被遗弃的所在。
主楼的四合院子正好让我俯瞰。院子里因为无人问津,野草横生,肆意疯长,像无声的呐喊,也像跟人赌着气:这么宽敞的院子,你们不来住,索性让我们安营扎宅、生儿育女好了,个头高的几乎窜到了二楼上。其实,它们再呐喊、再使劲长都没有什么用,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丛中,连一声鸟鸣都留不住。而让它们更为气愤的是,旁边那个浑然天成的停车场上,大槐树上的鸟儿撒着欢地飞来飞去,叶子上洒满了清脆的鸟叫声,加上翅膀的拍打、小嘴儿的啄洗,简直绿得发光。而在院子里的那些杂草杆子,因为缺少人气,连颜色都叫不出来呢。
从这栋沉默又颓败的烂尾楼里,却拥有如此倔强的生长之中,我感受到一种气息,它囧异于身边菜市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繁荣氛围,更异于我放眼远眺、碧空载云的辽阔场景,同时却又神奇地契合我这些年来溃败的需要休整的生活,契合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它像极了心灵中的阴暗面,常常充斥着许多挫败和无奈,却又阻止不了某种不甘的疯长,那里隐蔽、幽暗、充满疼痛却无法摒弃,甚至不时迸发出几声沉重的嘶吼。只有在那个不为人知、被忽略被遗忘的角落里,一个人才敢郑重地将它们一一铺开、正视。
每一个黄昏,是我和这座楼对视的绝佳时机。我与这栋楼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无数个空洞的窗口面对我、映照我,有夕阳从窗口透过来,就像一道目光注视着我。距离是个好东西,让彼此能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相互打量。黄昏时候的这座楼犹显沮丧,它静静地看了一天那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和来来往往的车辆,只有它自己,在飞速运转的闹市中,成为这条街道唯一的局外地,成为一个被放弃的地方。而我,披着一身疲惫回家,世俗生活所谓的光鲜仍与我无关,推开窗户,与它对视的几分钟,我们都觉出了彼此的沮丧。其实在这尘世中,我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我们都是世界的局外人,却时刻不停地和这个世界较劲。人到中年,生活的疮痍不免增多,有时候忍着痛走得缓慢,有时候跌撞,更多的时候故作轻松,我做不到抬头挺胸,大步向前迈。好在,我一直保持在路上。对我而言,这栋楼也是一样,它日复一日地伫立在这里,沉默、突兀,被时代的浪头搁浅在岸上。但它并非时时刻刻灰头土脸,早晨有蔚蓝的天空和绸缎似的云彩照映身上,傍晚有丝丝缕缕的夕阳落进窗口,它因天时和地利一直熠熠生辉,只是鲜为人知。而我和它的对视,就像它平静地看这个世界,也不躲闪,视线平等,勇气平等。它四合院里那些潦草而倔强地生长,连同我内心常常冒出来的不甘的疯长,我把它们称之为希望。
我喜欢在如此灰暗和溃败中挖掘出不为人知的想象,这让我得到安慰。于是,我试着将一些让我焦躁的事情放下,试着重新面对自己,那些棘手的难题、那些汹涌袭来却无处诉说的情绪,都在我落在这栋楼身上的目光中逐渐变得平静、淡远。我把自己的内心交付给这个地方,我与它之间有着感同身受的怜惜和体恤,我接纳他的颓败和杂草丛生,而面对我无处安放的挫败情绪,它也毫不推辞。我理解它,相信它也理解我。在很多人眼里,“遗弃”是失败的代名词,但在我看来,它也是一种理解世界万物的方式,每一次遗弃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出现,每一次溃败都是重生都是休止,世界才会迎来更多的可能性。谁又能说它没有伺机待发呢?!
是的,居于时代洪流的小城一定不会让这座楼真的被“遗弃”,总有一天,每层楼都会迎来新的施工者,这里会重新呈现一片繁忙景象;总有一天,这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在颓败彻底消失的地方,我也会怀念曾一个人静静地注视过、冥想过,怀念它那闪烁着的点点光芒,曾不失时机地照亮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