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龙
“旧城改造”几个字,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频频出现在小城的街头巷尾,并且很快成为小城内居民嘴边的热词。
有人盼它:早拆早好,阴暗、潮湿、逼仄的地方住够了。有人骂它:七里长街,每一块砖将来都可能是文物啊!哪能一拆了之?当然,也有人疑问:房子到底是今人用来住的,还是留给后人、别人看的?
众声喧哗之中,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小街小巷不复存在了,老城老景不复存在了。不过,置身于齐齐整整的新城区,会让人一度产生一种错觉:这不就是一个集体宿舍区吗?
小城的老友,也渐渐不再露面了,有的去了国外,有的驻守省城,含饴弄孙,身份一律晋升为“孙管干部”,有的则去往人类必经之地,从此不再有机会一起侃大山、喝小酒,感叹人生苦短了啊!
没有了老街、老友,小城还算小城吗?小城还是小城吗?直到有一天,看到薛德华先生的《我的曲江巷》,打开书发现,小城的街巷还在,人物还在,故事还在……方言俚语也都还在。
曲江巷,是江苏省东台市区300条古巷之一。前街后河,前店后居,长不过200米,但是它的200米,可以贯通2000年,连接着东亭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彼端。薛德华说,它的巷头,系挂着新时代变幻风云;它的巷道,弥漫着旧世纪人间烟火;它的巷尾,顺着清亮的玉带河、串场河,连通向东汉初年董永七仙女传说的发源地,连接向矗立在范公堤一侧的唐塔宋寺。它把古镇西溪的海盐文化、仙缘文化、宗教文化、宰相文化,一路牵引过来,氤氲成200米的民俗民居。《我的曲江巷》记述的便是,迢迢岁月里,青灰色的躯壳下贮存的那些愉快的、甜蜜的、散发着脂粉气的,亦或是辛酸的、苦涩的、甚至是充满血腥气的旧人旧事。
我在东亭小城住过七八年,走过曲江巷,路过曲江巷,却不曾有过深度连接。翻看《我的曲江巷》,在436页的字里行间,一张张朴实面孔扑面而来,一个个生活场景次第登场。他们,它们,好多是我第一次见到听到,又令我感到一见(听)如故。
曲江巷的“人”:六九儿、堂兄卫生、呆巷红娥、老陈二爹、小姑奶奶与祝大少爷、葛小小与沈姑娘、宝女、花嫁疯……最亲切的是汪娘娘。
伢儿们经常溜到他家玩耍,跺得木地板笃笃地响。黄大大不吱声,坐在地板扬起的灰尘中,很慈祥地笑,笑容中有一种欣赏,甚至有一点鼓励。汪娘娘可不一样,她嫌烦,朝黄大大狠狠地乜一眼,制止他的笑。然后重重地叹口气,一屁股瘫坐在靠椅上,大眼睛骨碌碌地翻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并不直接赶我们走,有时踮着小脚,走到碗橱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珐琅彩陶瓷罐。
扽好瓷罐子,汪娘娘朝伢儿们招手,讨好般地喊道:“乖乖肉呃,来来来,快看看,这瓷罐里盛的什哩好杲昃。”伢儿们涌过去,凑近瓷罐。可爱的汪娘娘,翘着兰花指,用食指往罐里一剜,剜上来一坨梨膏糖……朝挤得最凶的伢儿嘴里一捺,手指夸张地一搅,几滴稀糖搅进小嘴巴。再到糖罐里一剜,朝旁边伢儿嘴里一捺,手指又是一搅。用抹布揩揩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子,叹口气,哼道:“疼煞了,疼煞了,哎哟喂,脑门子疼煞呃了……你俫全是好乖乖肉,别厌了,领到外头玩去,啊?”
曲江巷的“事”:破碎的河灯、都天庙会、玉带河边天地炮、茅缸里的糗事、灵果儿说亲、邓家野史、鲜货旧事……最有味的是“过年”。
过年的感觉,有视觉,有听觉,有嗅觉,有味觉。
过年的视觉,是从堂屋对面斑驳的照壁墙上挂着腌制的咸猪头开始的。每天小心翼翼地凑到墙脚下,打量着猪头。看它龇开的牙齿,尖拱的猪嘴,紧闭的双眼,翘起的眼睫毛,就像儿童橡皮面具。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怜,更觉得可喜。因为用不了几天,就可以闻到腊肉香。
过年的听觉,有时与嗅觉连在一起,从架在巷子里爆米花的小转炉开始………
曲江巷的“声”:巷子里除了挑水工嗬嗬嗐嗐的号子声,还有敲斫糖吹糖人的铜锣声,修伞箍桶工匠的吆喝声,补碗修锅手艺人的敲打声,豆腐脑、油炸干小担子上的叫卖声,汇成石板路上很动听的曲调。到了傍晚,有人吹竹笛、拉二胡,乐声衬着马头墙,与天上的晚霞会合,景象就很有情调……
东亭城里的老人,过去常哼唱一首调兵调,歌名叫作《穷人敬烟》,说出了刻薄世象:
穷人办事两眼黑,买包香烟去敬客,买好舍不得,咦呀呀得喂呀喂,买好舍不得。
不是买的长三分,抽上几口拼命咳,撂掉又肉疼,咦呀呀得喂呀喂,撂掉又肉疼。
这样的香烟去敬客,实在有点拿不出,客人说不吃,咦呀呀得喂呀喂,客人说不吃。
其实可是真不吃,他说事情办不成,嫌烟不合适,咦呀呀得喂呀喂,嫌烟不合适。
穷人只好把气忍,想人帮忙帮不成,心里有点恨,咦呀呀得喂呀喂,心里有点恨……
曲江巷的“色”:山墙是深灰的,墙缝是粉白的,小瓦是青黛的,板门是酱紫的,石板是棕黄的,瓦当是黝黑的,天空是浅蓝的,河水是碧青的,路灯是昏黄的,电线杆是苍褐的。还有巷底河边深宅大院,长着高大的白果树和低矮的枇杷树,到了秋天,黄绿色的叶子、红白色的果子,生长出许多诱惑。
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中,曲江巷以及它的老伙伴们早已灰飞烟灭。生于斯长于斯的薛德华,以文化人的自觉和情怀,或者说是敏感与痛感,每天匍匐在键盘上,顺着记忆中的石板路,向早年岁月深处延展,去陈年往事中流连,《过去的月亮》《狐雕》《绣禅》《我的曲江巷》陆陆续续浮出“网”面,它们最早在微信朋友圈传送,引来一众好友的点赞、评论。这些文字图片,对熟悉小城生活的人来说,不只是简单的字符,而是鲜活的记忆和久违的召唤。著名作家范小青在叙写千年名城苏州时,打过一个比方:在我的文章里,我在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段落,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句子里,都埋下了烟花——作为一个引向更美妙图卷的线索。《我的曲江巷》里, 也埋着一束束璀璨的烟花,留给读者去燃放、去仰望。
或问:“小城”叙事,有意义吗?而我知道,从迪拜到华尔街,那些国际大都市里,有多少忙碌的面孔,不是来自小城或是小村?那些生活在都会、城市里的居民,有多少人不是常常心里牵挂、视频连接着小城?这里,毕竟是他们的精神原乡。
再问:小城“叙事”,有意义吗?打开《我的曲江巷》,我能感觉到小城渐渐“活”过来,远远近近的景物接踵而至,喧喧市声开始在不远处流动,文化遗存也在书页中闪现灵逸光芒,从历史深处向现代张望。小城的生命,不仅是物形的,还有着多彩的神态。突然有些认同小城的拆迁改造,与其苦苦守着物质意义的旧城,不如用文化的手段复盘它,记录它。范小青在接受《解放日报》记者采访时说得很到位:人类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保护,再怎么持之以恒,物质终有灭亡的一天。人类想要保护的对象,将保护到哪一天为止呢?那就留给文字吧。当然,也可以留给音频、留给视频。
有人说,待过一天的地方,可以说上一辈子,而待过一辈子的地方,却说不上一天。薛德华在他待过一辈子的地方,一笔一划用文字娓娓道来一座小城的前世今生,为未来的人们留存一份小城的文化底片,可敬、可赞。
最近回小城,我在“集体宿舍区”读到《我的曲江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有些东西是“留”不下也“藏”不久的,而有些东西又是“拆”不散也“迁”不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