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武进
一位思维活跃的老人,刚到领取免费乘车卡的年龄,于是一个人骑上自行车美滋滋地去居委会领卡,可竟然空手而归。第二天,依然没领回来。这次,七十岁的老人黯然地说出了原因:“我怎么寻不到居委会了,明明去过很多次的……”翻开《当父亲把我忘记》这本书:阿尔茨海默症的降临,使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平添了无尽的压力——从那时起,原本开朗健谈的健康老人变了,他忘记了熟悉的歌词,性情多疑而暴躁,慢慢忘了回家的路,忘了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妻,忘了儿女早已长大……
此书是作家薛舒“生命两部曲”之一。她在2014年创作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中,记录了父亲身患阿尔茨海默病之后的生活,从出现早期症状到发病,再到智力的全面衰退。一个人命运的转折:如何接受自己从疑似到确诊患病,再到一步步走向空洞的衰老。在五年的时间里,以“父亲把我忘记”为节点,父亲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与家庭、亲人在精神层面的彻底告别。在记录和描述父亲从身体、性情到智力的全面变化的同时,作者穿插了对童年的回忆、对父辈时代的想象、对生老病死的沉思,以及一个中国家庭内部复杂难言的爱。
一个人命运的转折,同时也是一个家庭的巨大变故,作者带领读者从一个女儿和家庭的微观视角,进入整个社会老龄化的现状。开始,作者的父亲只是遗忘了周围的人和事。“刚吃过早餐,打了半个小时瞌睡,醒来却说,该吃晚饭了吧?或者半夜三更要穿衣起床,天都快亮了,还睡?”父亲的智力退化,最初的表现为时间认知的混乱。后来,“在他语无伦次地罗列他的老婆的罪证时,母亲在一边已经哭得几欲气绝。”父亲认为那些证明母亲“有罪”的证据都是确凿无疑的,可在作者听来,那根本就是支离破碎的梦话。
“几天前,父亲指着我的背影问母亲:那个小姑娘是谁?”作者说,一分钟前她还跟父亲说过“爸爸再见”,他拔高嗓门回答:“好,再见。”可一转身,他就不记得了,只用了十秒钟就把女儿彻底遗忘。“他终于把我忘了,整个不再记得我是谁,我甚至没有发现从哪一天开始,渐渐地,他就不认识我了。”最后,父亲终于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认识了,更加残酷的是连她这个至亲的女儿,甚至妻子也成了不记得不认识的陌生人了。从此,这一家人,都挣扎在这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周围,于是这个家,不可避免地乱了套。
妻子不敌丈夫的电话骚扰而辞工回家了。“他整日待在家里唯一做的事,就是盼望母亲下班回家。”一个人的日子,太漫长了,漫长到不断地睡过去、醒过来,然后又睡过去……于是他给妻子打电话,从一天打三四次,到一天打七八次,直到半个小时打一次。“我不断在父母家和自己家之间奔波。父亲吵闹得厉害,整夜无法平息,母亲只能打电话向我求救,我便连夜开车赶去七十公里外的父母家……儿子特地从南方回来看他、陪他,父亲竟然不承认,觉得儿子是个骗子——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假惺惺地唤他爸爸!显然是骗子!”
“我们因遗忘憎恶和仇恨而幸福,同时因遗忘爱与被爱而不幸。”自患上AD以来,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老家”。于是,他们决定回老家过年,带着“幼儿”一样的父亲。出发前夜,父亲整夜不眠,他似乎明白,于他而言这是一趟意义过于重大的返乡,准确地说,那是一次告别,与故乡告别,与亲人告别……乃至生命与灵魂的告别。故乡毕竟是故乡,它蕴含着无形的力量,这力量使他瘫痪在即的智神被激活了。“他用他退化的智能竭力保全着自己的面子,即便忘了一切与他有关的现实,支撑他精神的核却没有消失。”
“小说的虚构已经无法承担我的焦躁,我必须毫不隐藏地袒露以及宣泄。”AD病人与普通病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无法带着爱和尊严走到生命最后一刻。作者是女儿,也是作家,她在看着父亲的记忆一点一点消失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记忆写下这些将要逝去的残片。这本书,是作者写给不想遗忘的自己,也是写给那个正在遗忘的父亲的。
“无论多么黑暗的地方,也无法隐藏一支蜡烛的光亮。”是啊!虽然我们无力留住亲人走向生命末端的脚步,但每个人都可以尽力点燃一支爱的蜡烛。正如作者和她的母亲,用自己微弱的光,照亮父亲最后的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