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元
阿旺哥与阿旺嫂都六七十岁的年纪了,还住在山上的旧房子里。这一天,我一早就出发去看阿旺哥阿旺嫂,因为我好长一段时间没到老两口的旧房子坐一坐了。
顺着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拐过几道山弯,再爬上一道缓缓的浅坡,远远地,我望见阿旺哥阿旺嫂住的那栋杉木结构的旧房子了。房子坐落在大山脚下,坐南朝北,房顶上正升腾着袅袅炊烟。我老远就闻到了那诱人的饭菜香味。走近,只见阿旺哥正在庭院里摆弄花草,阿旺嫂正忙着在灶房煮饭炒菜。
“好久没来了,刚好赶上,来,上桌一起吃早饭。”一见面,阿旺哥便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阿旺嫂煮的是柴火饭炒的是柴火菜。饭菜上桌,我毫不客气地端起碗筷,与阿旺哥阿旺嫂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说起阿旺哥阿旺嫂,在我乡下老家——花垣县龙潭镇开支村,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阿旺哥,我最要好的童年伙伴,隔房兄弟。小时候,他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给他取了个龙兴旺的名字。他爹过世早,家里姊妹多,他早早就辍学了。阿旺哥是寨上人对他的尊称,而他的妻子自然被大家喊作阿旺嫂了。
阿旺哥阿旺嫂人气旺,老少合三班,在乡亲们的眼里活得有模有样,做事有商有量,为人有板有眼。
阿旺哥阿旺嫂一生养育两儿一女。按照农村习俗,两老要给两个儿子竖(起)新屋娶媳妇,还要嫁一个女,能不苦吗?
那年农历冬月,阿旺哥阿旺嫂要竖新屋了,村里人都赶来帮忙,男人们帮着抬树、锯木,女人们帮忙挑水洗菜煮饭,别提多热闹。人多力量大,没几天,一栋崭新的木房子傲然地挺立起来了,高大、宽敞、洁净、体面,在小山村里是那么的吸人眼球。阿旺哥阿旺嫂站在新屋前,总是笑呵呵的……
第二年冬天,阿旺哥阿旺嫂把大媳妇娶进了门,笑容荡漾在全家人的脸上。村里人见了阿旺哥旺嫂便不住口地夸:这么多年来你们没有白苦白累。看看,大儿子大媳妇多般配,多和睦!
每每这时,阿旺哥阿旺嫂总是点点头,不说话,脸上笑眯眯的……
两年过后,阿旺哥阿旺嫂又给二儿子建新房。这回建的是两层半的红砖楼房,比大儿子的木房气派了许多,且是依照当时最流行的式样建的,在增高增大的同时又在前面加出两米多宽的水泥板走廊屋檐,遇上刮风下雨天,再也不用发愁没有地方晾衣服了。
坐不住的阿旺哥,在二儿子新楼房的院子里,用建房剩余的红砖砌出了一个半圆形的花圃,种上月季、玫瑰、虞美人、菊花等,早晚闲时或劳作之余,搬上一把木凳子静坐廊下,乐悠悠地抽着旱烟卷,眼圈儿眯成一条缝;阿旺嫂紧挨着阿旺哥坐在旁边,托着双颊,一起看阳光明媚,看花儿争奇斗艳,看蜂蝶绕着小院翩翩起舞,看鸡儿争食,别有一番情致。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年头,轮到阿旺哥阿旺嫂给二儿子接二媳妇进门了。二媳妇是二儿子在外打工时相识的。二儿子和二媳妇的婚礼场面,比大儿子大媳妇的“气派”得多。私下,有人说阿旺哥阿旺嫂偏心,有失公允,就连自家的女儿也当着老两口的面这么说。
这时候,阿旺哥阿旺嫂淡淡一笑:“毕竟前后不同,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冬去春来,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在小院里上演,日子在锅碗瓢盆交响乐中悄悄溜走,转眼间又到了女儿出嫁的时候。
那年秋天,女儿就要嫁到山外去了。早在一年前,阿旺哥阿嫂就着手准备女儿的嫁妆了。当时就有人给他们出主意: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男方那边送多少钱就置多少嫁妆,不做倒贴的生意。而阿旺哥阿旺嫂认定,女儿和男儿一样金贵,儿子在家要修新房娶媳妇,嫁出去的女子也要给她置上好的嫁妆,让她风光体面地出嫁。
女儿出嫁的那一天,果真既风光又体面。
之后,阿旺嫂长长松了口气,感慨地说:“活了大半辈子了,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多少苦;一块钱当十块钱用,竖新屋、娶媳妇、嫁女子……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但是两年过后,又要建房子了,这是阿旺哥阿旺嫂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依照县里实施的易地搬迁脱贫项目,住在山上的村民全部搬到山下的坪坝里生活!年轻人积极响应,纷纷拆掉旧房搬走了。于是,寨子里到处是遗留下的破砖烂瓦、断垣残壁。已经年过花甲的阿旺哥,因长年累月操劳,后背已明显驼了,还落下了腰痛的老毛病。遇上久晴多雨,旧病复发,那疼痛就更重了。可是他依然跑前跑后帮着两个儿子去山下的新村子建房子。
新房子,统一规划,统一式样,红砖黛瓦,门窗高大敞亮,气派的门楼,整洁的四合院,再加上宽敞洁净的村道,路旁各种各样的时令鲜花,一派蔚然。
年轻人都搬进新村了,剩下这几座老房子东一户西一家地散落在一片残败的山坡上。年轻人们都有同感,留下不搬的都是老弱病残,万一有点什么闪失也没人照应。我也这样想,好几次劝阿旺哥阿旺嫂赶紧搬到山下去。
劝归劝,还是打消不了阿旺哥阿旺嫂不愿搬走的固执念头,两个儿子也拿他们没办法。老两口仍然住在寨子的最后面,两间木房,低矮的屋檐,窄小的院落,半旧的门窗……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我都要去阿旺哥阿旺嫂的旧房子里坐一坐,叙一叙旧。
暗弱的光线透过小窗洒在眼前,环顾四周,我伤感地说,“这怎么住啊?”
阿旺哥安静地抽着旱烟卷,笑了笑,说:“挺好的,两个老人,足够了,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走了。你看在山上多自在,背靠大山,四周葱葱茏茏,空气多新鲜,还可以养鸡养羊,多好!”
我目视阿旺哥阿旺嫂,那被岁月压弯的腰更加驼了,如一驾历经沧桑磨砺得已不堪负重的木犁;那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已变成黄叶般的老色,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像刚刚犁过的一垄黄土……
四季轮回,光阴如水,岁月终成歌。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明白,阿旺哥阿旺嫂的二儿子不是他们亲生的,可他们一直待二儿子比亲生儿子还亲。于是,大家称赞这老两口,并在内心对这老两口多了几分敬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