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唐代诗人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里写道:“书贵瘦硬方通神。”杜诗原是推崇唐代书家李潮的书法风格,说李潮的书法瘦硬无肥,健劲有风骨。在这里,我想套用而改为“诗贵瘦硬方通神”,描述自己对土家族诗人仲彦短诗《挑谷子》阅读的审美体验。
《挑谷子》是组诗《把我的脊梁捶直》(见5月17日《团结报》“兄弟河”)之第一首,全诗仅14行148字。乍一看,标题很“土”,“土”得让人觉得只要轻轻一碰触,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泥屑散落。但细读之下,才发现诗歌所呈现的形象感并不是一堆随时可以委地的泥屑,而是烈火焚烧后瘦硬骨立、成色十足的陶制品。
的确,《挑谷子》挑谷者“我”的形象感瘦硬劲健,而到了通神境地。
诗的开头即写:“要么/用一根扁担/把我的脊梁捶直/要么把背影送进还有骨骼的山路/这样,每担稻谷/就不会压断劳作的村庄。”“直”是挑谷者“我”脊梁的外视特征。只是,挑谷者脊梁的“直”,似乎不由挑谷者“我”自身内力形成,而全凭外力捶击。外力具体指什么,诗人没有明确。不过,外力所使用的工具——扁担,以及着力的方式——捶,却表述得十分清楚。扁担是挑谷子的工具,更是瘦硬风骨形成的工具,意象野性而粗犷。“捶”又是一个主观意味强烈的词。“捶”当然得按照捶者的意愿,“捶”去他认为多余的,譬如“弯”,而保留他认为必须的,譬如“直”。经过去“弯”取“直”,去“肉”存“骨”,挑谷者的外形感一下子精瘦而硬朗起来了。
为了凸现挑谷者“我”的瘦硬感,诗人不惜把“山路”作陪衬,说“把背影送进还有骨骼的山路”。“背影”自然属于挑谷者“我”,而山路竟然“还有骨骼”,不得不佩服诗人想象的奇崛。那么,山路为什么会有骨骼呢?诗句“把背影送进还有骨骼的山路”显然是在对挑谷者“我”挑谷子这一行为(或称事件)的诗意描述,描述里隐含着挑谷这一劳动的高强度,以及挑谷者重复往返的过程与频率。所以,正如挑谷者“我”脊梁的“直”由是扁担的捶击而成一样,“山路”“骨骼”的形成则基于挑谷者“我”的反复施动。而从艺术的创造看,诗人把挺直的脊梁有意识地立体式叠加组合于有骨骼的山路上,从而耸立起一尊以有骨骼的山路为背景、以直的脊梁为主体、以瘦硬为精神表征的雕像,而供人瞻仰。雕像的命名自然就是:挑谷者。
那么,挑谷者为什么一定要“瘦硬”呢?瘦硬便是没有赘肉,没有赘肉的身躯挺直挺拔、强劲坚韧而充满力量,才能承担起使命与责任,压力与痛楚。挑谷者“我”是一定要捶去赘肉而只保留“瘦硬”筋骨的,他不但正承受着“挑谷子”的艰辛与磨炼,并且还怀揣着“每担稻谷/就不会压断劳作的村庄”对村庄反哺式的愿望与分担。因为在挑谷者“我”心里,生之养之的村庄从来就在默默地付出和艰难地承受,尽管从无怨语,但村庄也不会拒绝感恩与报答。所以,挑谷者“我”需要尽快锻造出钢筋铁骨。而现在既然已经练就了“瘦硬”体格,长成了“瘦硬”模样,自然得完成“瘦硬精神”的最后蜕变,即使咬牙、霸蛮也要分担村庄可能被压断的苦难。因此在我看来,“瘦硬”的挑谷者“我”自然可以视为象征性符号,他像土家硬汉一样坚忍不拔,敢于担当,坚挺着底层社会的脊梁。对这一点,我曾与诗人仲彥作过粗浅交流。仲彦说他在表达:“底层人士的希望穷困最后被逼成湘西女巫。”仲彦很哲学,他总站在人文关怀的高点,定位自己的创作,希望带给读者更深邃的思考与感悟。然而,在我看来,“希望的穷困”实非瘦硬者难以突围,因而我们需要像挑谷者“我”这样的瘦硬者。说到象征,挑谷子又何尝不是一种象征呢?它不过是生活压力、社会压力、成长压力等等抽象东西的具象化,诗得靠形象说话。
当然诗人仲彦是深刻的,他的深刻不仅在于看清了瘦硬的价值,而且看到了瘦硬并不与生俱来,而需后天锤炼养成的励志学意义。既然“挑谷子”是“我”的生活所必须,那“我”就坦然接受自我成长过程将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以养成“我”的瘦硬精神。于是,“我”不光挑谷子,把山路踏得只剩下骨骼;“我”还晒谷子,“把白天火红的大太阳/摊在坪坝的石头上晒焦”。其实,这哪里只是晒谷,根本就是晒挑谷者“我”自己,要把自己晒焦、晒出超乎寻常的瘦硬、毅力与耐力。而风干的谷子在挑谷者“我”的眼里,“成熟得像沉重的中年”。“沉重的中年”是谷子的成熟吗?当然不是,它是挑谷者“我”艰难命运的沉郁写照。众所周知,中年是最需要承受的人生阶段,种种责任与压力纷至沓来,没有瘦硬精神显然无法接纳和承载。
瘦硬精神的培育有时候甚至还需要从肉体到灵魂的撕裂。在短诗《挑谷子》里,诗人让挑谷者“我”承受了两次重大撕裂。一次在诗歌的开头,诗写道:“把背影送进还有骨骼的山路。”谁送?主体没有界定。只是这个没有被界定的主体单把挑谷者“我”的“背影”送进了山路,“我”的正身去了哪里呢?这就是我所说的撕裂,正身与背影的撕裂。也许“我”的脊梁还在接受扁担的捶击,而“劳作的村庄”将被稻谷“压断”的风险又急切地催生着挑谷者“我”的分担意识与责任感,只好任由“背影”离正身而先踏进“还有骨骼的山路”。撕裂当然痛楚,但挑谷者“我”自我磨砺所焠出的坚韧与担当让我们看到了瘦硬精神的弥足珍贵。
第二次撕裂临近诗的结尾,诗写道:“腰杆还在走路,身影依旧能够聚焦成人。”据诗意,“腰杆”与“身影”构成挑谷者“我”的一个完整体两大元素,诗人却将它们撕裂,一个“走路”,一个“聚焦成人”,残忍而苦难。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挑谷者“我”有当前必须完成的任务,更有对未来与自我发展的希望和憧憬。这里的“自我发展”显然带有诗人仲彦所说的“希望穷困”的况味,具有形而上的抽象意义。而有了这次的撕裂,挑谷者“我”就不仅仅有苦难与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的呼唤。诗最后写道:“箩筐装满的秋天/才能够继续往仓库里倒下丰收的年龄。”这个大团圆式的结尾,给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挑谷者“我”以无限的信心与向往。
诗人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的目光就像冬日阳光一样,总在底层如挑谷者身上移动,而且告诉他们,只要能够正视生活的压力与灵魂的撕裂,任谁都可以瘦硬骨感,创造奇迹。诗贵瘦硬,瘦硬通神,这是诗人仲彦通过《挑谷子》传递给我们的生存密码和艺术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