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淡血》是刘祖春的一部小说集，1986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发行，共收录短篇小说14篇。此前商务印书馆已于1940年出版，定名为《佃户集》。
1914年，刘祖春生于凤凰城西门坳早阳巷苏家坨。1934年，中学毕业后去了北京，以写小说赚稿费为生。当时沈从文先生看中刘祖春天赋，指引其踏上文学之路。1935年初，刘祖春同时考上北大、南开两所大学，因偏爱北大政治、学术氛围，他选择历史专业，成为凤凰首个北大学子。
在北大学习期间，刘祖春发表小说二三十篇，并多次参加沈从文、萧乾、凌叔华等人召集的作家聚会。其中赵家璧选编的短篇小说集《二十人集》，林徽因选编的《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都有刘祖春作品入选。赵家璧主编的《二十人所造短篇小说佳作集》，入选刘祖春的《晕烟划子》《回家》两篇小说。赵家璧在重印后记说：“因为这本书正是一九三七年初出版的，所以现代文学史上属于这一代，而今天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盛名，或是在文艺界担任领导工作的作家，他们之中一部分人的早期重要代表作，都可以在本书中找到。”
《淡血》属于乡土小说集，自然记有许多熟悉的地名、方言和工具，也有即将或已消失的生活场景。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湘西人，读这本书会有亲切之感。比如，出现的地名有：保靖、大庸、桑植、铜仁、黄土坳、楼亭坳、梨树坳、苦梨寨、黄梨寨、新寨、木梨寨、花狗田寨、廖家桥、阿拉营、长宜哨、南华山、擂草坡、帽子山、池塘坪、西门外、南门米场、道门口、道台衙门、跳岩、武侯祠……其中《女人》开头描述尤其精彩：“凤凰城是个美丽的山城。原来是一个小小地方，叫镇筸城。清朝乾隆年间，变成一个镇压苗族人民的军事要地，提升一格，叫县城。这小小县城安置在两排山间。南面的山，很大，很高，满山枞树，很美。两山之间，有一条急流的小河，可以行小船，山城一面临河。大半个城在山上……当地官署的衙门里，咚的响了一声午炮，在官署里办事的公务员便停止工作，不再做事，各自找相熟地方去玩玩纸牌或喝口烧酒……夜间九点了，放了定更炮，告诉全城居民应当上床睡觉了……明天清晨的醒炮一响，又开始另一个日子的老样生活。”
此外，记录的土话有：假里手、跳起脚三十担、老庚、走拢来、偏生、莫装痴、真悖时、硬扎人、吃岩头过日子、吊颈、拢场、一向痛你的、油皮滑脸、照扶她、耐烦些，等等。
日常用具有：吹火筒、箩筐、新月形小镰刀、桐油灯、土灶、麻布口袋、破蒲扇，硬邦邦的米汤浆过的铺盖、黑黑的麻布帐子、忙杵、水缸、麻篙、木板床，等等。
劳动场景有：打茶子、打桐子、挑担子、种包谷、种大麻、扛戽桶、戽水、犁三遍耙三遍、从远处引水去灌田、毛谷子晾到大晒簟，等等。
生活场景有：露天茅厕坑口摆两根粗木头，牛栏横梁上放艾叶、干稻草，人流血在灶眼抓草灰敷上，伸手去灶里捅捅柴火，“看水开了，便把淘过的一点米倒进锅里，还添了一瓢凉水下去”……
记叙最多的是饮食：酸菜、白米饭、糯米、粑粑、糖葫芦、酸梅汤、芝麻饼、芝麻糖、碗儿糕、灯盏窠、五香牛肉干、鸡腿把、鸡翅膀、鸡爪子、花生、板栗、西瓜、李子、包谷烧、甜酒……虽然这些食物诱人，可惜旧时平民很难吃到。
《佃户》里写：“他家里四年来就是单吃那个棒棒儿包谷米过日子，红薯因为贵得很，担上城，可以赚钱换点盐，所以也舍不得吃。”
《我的姐姐》：“姐姐回家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有说有笑，吃面吃粉，就像过年那么热闹。”
《母情》：“从坛子里取出几颗腌辣子同一点咸菜放在红薯饭上。”“红薯饭同清水煮就的白菜在她手中变成一顿比往日好吃得多的菜饭。”
翻阅《淡血》，我们常能看到旧社会农民终生辛劳、受尽折磨的场景。这是什么导致的？刘祖春通过小说告诉我们，除了水灾、旱灾、蝗灾之外，更多的是匪患和兵祸。如，“土匪忽然多了起来”“民国十七年，川军开过镇筸，家里什么都抢走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地主压迫，苛捐杂税。
穷苦家庭出生的刘祖春从小目睹也经历了太多的惨剧。后来在沈从文哥哥沈云麓、弟弟沈岳荃资助下，他独自前往北京，探寻新生活。刘祖春说：“这是个全新的生活，同一切封建恶势力完全割断了关系，充满了希望和活力的新生活。”他还说：“我并不期望自己做个文学家，而是想研究中国历史，第二年考入了北京大学，我念的是中国历史，因为我以为只有用祖国伟大的过去教育人民才能激发起他们爱国主义思想和热情，抵抗面临的被日本帝国主义灭亡祖国的侵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37年7月28日，刘祖春带着张兆和给的二十块钱（其中十块送给一家四川饭馆，作为所欠两个月伙食钱）离开北京，奔向延安，寻找另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
刘祖春抵达延安后，在宣传战线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前期先后在《新华日报》《卫河日报》《冀鲁豫日报》《解放日报》当记者、编辑、主任。1946年3月，随中共代表团赴重庆，给博古当政治秘书。同年6月，回延安任新华总社办公室主任，先后到中原局宣传部、中南局宣传部、中央工业部、华北局工业部、中宣部等地方或中央机关工作。1950年，出版文艺评论集《生根开花》。1951年，建党三十年之际，编写中国首本通俗党史著作《中国共产党简史》，为党史研究作出探索示范。刘祖春由此获得“红色才子”“党内江南四大才子”的美誉。
今年是刘祖春诞辰110周年。前些日子，刘勃引荐我到早阳巷参观刘祖春陈列室，有幸见到刘祖春侄子刘宗廉。刘宗廉在其十二岁时（1950年）被刘祖春带往北京，共同生活了五十年。我借此机会向他询问一些疑惑。通过当天交流及阅读相关书籍，我多次被刘祖春感念故旧、心怀家乡的情怀所打动。虽然他仅于1985年回乡一次，但始终没忘故乡的人和事。1950年夏末，刘祖春在武汉汉口轮渡码头偶遇沈云麓，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将其拉上汽车到中南局机关住处，并请他吃了一顿家乡饭菜。这是他前往北京后，见到沈云麓的第一面，同时也是最后一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刘祖春听说有件冤案，涉及湘西和平起义上千人，他便亲自寻找证人，并将相关材料转送湖南省委。不久这批起义官兵得以平反，其中包括沈岳荃在内的一批家属均领到抚恤金，并安置适当工作。改革开放后，刘祖春关心凤凰经济发展，关心学校建设，为“凤凰中学师资团”来北京各名牌中学参观交流提供帮助。他对县志、党史、文化等事业也很关注，并为沈从文故居、凤凰革命烈士纪念碑等题词。他在《凤凰县志》（1988年版）序言呼吁：“让全世界都知道伟大的中国有一个美丽的凤凰。”
黄永玉评价刘祖春：“大叔心如烈火而貌如止水；话不多，且无甚表情。他是多年来极少数的表叔（指沈从文）知己之一。我十分欣赏他的静默的风度。”凡是看过《忧伤的遐思》的人，一定会认同这样的评价，也会为他身上闪耀出的人性光辉而动容。刘祖春在《淡血》序中有句话：“动手写他们的故事时，我用极大努力克制自己的激情，不让它从笔下尽情地直白地倾泻到纸上，也不让自己的信念（获得它我走过多少弯路！）妨害自己对艺术的忠实，力求做到形式和内容既朴质而又单纯。”回望刘祖春的一生发现，无论是青少年，还是中老年；无论是“小京派”代表作家，还是宣传、工业、教育战线领导人，他始终保持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的风格，终生不改热情似火、朴质单纯的品行。这便是我们缅怀学习刘祖春的关键之处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