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承忠
以罗府在乾隆府志里写为“二梭里大寨”,曾是土司的府。现在叫“以罗坪”,是我老家——龙山县桂塘镇苦达岭村旁一个大约一平方公里的土、田及缓坡地带。
以罗府人得的顶子帽多。现在讲得清的有四五顶:一个是武顶子,是且旁田家;一个也是武顶子,是池格洞田家;一个还是田家,在茅长坝,武顶子;一个是文顶子,也是茅长坝田家的;一个是河西桃子的陈家,却有人讲是捐得的。前四个,属三处田家,实是一家,从沅陵十排楼来的。
且旁田家得顶子的人叫田对丰。是硬考的。得的是一副,顶子是铜的,帽子是铁的,还有一根亮杲杲的枪杆子,以及白喳喳的铠甲。田老爷身长七尺,牛头熊腰,穿起这一身往两河口走一转,别提多威风了。埋他的地方就叫“将军文”。本来是“将军坟”,因这里曾经讲明朝的官话,把“坟”念成了“红”,又字认半边也错不到哪儿去,就成“文”了。
田对丰是武秀才当的将军,叫代征将军,就是代替皇帝出征的挂印将军。崇祯八年生,康熙十二年死,从沅陵派到这征土司。有人说是待赠将军,即他不是将军,但以罗府人都不大相信。
与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哥哥,住茅长坝,有邸在县城,后代出文人,考得状元。但查县志,龙山从未有过状元,只一个进士,姓杨,不姓田,姓田的有两三个岁贡例贡,可能是这类的。田文英,武举,字派又相同,可能性极大。岁贡田封盛、田盛茂,名字同了两颗,也可能是这里的。据我茅长坝的田姓幺姑爷说,还出了一个帝师,教光绪皇帝,在龙山东门设田氏公馆,参加公车上书,被杀,子女参加五四运动,被抓,又争遗产,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败完了。当时社会乱,不修县志还烧县志,后来又看不起这些事,县志上查不到记录。但有顶子帽是真的。
而河西陈家的顶子帽,我爹见过,不是捐的,也是一副,青色的袍子,上面绣有细脚细颈的雀儿。他们陈家也曾经雄得不得了,轻言细语一句话,地皮子都要炸三层。
唯独池格洞的,不是考的,也不是捐的,是武功授的,这在嘉庆《龙山县志》上有,武师田文龙,自带粮草和乡勇到他沙坝(现在叫沼头寨)“剿堵教匪有功”,被院部授予外委顶戴。其埋到将军文不远处,现在那碑就在公路边,不信的可以去看。
外委是好大的官?相当于现在的营长。那个时候,《明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喇司,只五百多户,二梭里有四百多户,能带出一个营的实力,也是不简单的,只上县志算怀才不遇。
茅长坝其实也有武顶子,那有座坟,是螺丝旋顶,就是一个得顶子帽的,只是不知是文是武,但旁边有一个官小的,是武官,叫田凤楼,据说是张掖总兵。
这个我去看了,不是总兵,是“钦赠武信郎”。武信郎是六品官,实职是千总,不是总兵。千总与师长差不多,在那时这穷乡僻壤算个大官了。难怪老辈人都讲:茅长坝、茅长坝,衣服角角扫天下。
这些顶子帽都哪里去了?你莫急,且听我慢慢讲。
在清朝,得个顶子帽好宝贵的,雄啊。子孙后代为争这个,经常打架。为什么?有本事的人多的是,朝廷给俸禄的没几个。
顶子帽可以赚钱。
这俸禄,老子死了儿子接,接三代就没有了,要重新考。很难考得,就把顶子帽往神龛边一摆,让人都晓得。子孙多了,虽没那一代雄,靠顶子帽的影响糊个口还是绰绰有余。所以,几弟兄几族家就要争了,争的不合适,就要打架。如赫赫威能的大喇司,叔叔就和侄儿子争过,先讲好,这个帽子应该传到第十三代手上了,就是侄儿子这一代,哪个争赢了就给朝廷讲是这一代人,明摆着是要叔叔放弃这个帽子,但叔叔还是要争,他认为辈分小一代没有这帽子重要。两叔侄在县官面前比了力气比武艺、比了马术比粮草、比了计谋比文章,总起来算,侄儿输了,叔叔得了顶子帽,但辈分小了一辈,对上则把侄儿喊作弟弟。所以族内传说与县志、府志及实录的代序不一致。
民国乱,这顶子帽就没有人热乎了。一般在新姑娘结婚时戴一下,图个吉利和好看。后来就挂在神龛边,逢年过节敬一下。且旁幺姑爷屋那个,我爹见过,顶子是铜的,刻有字花,压着耍絮(缨絮),耍絮是一绺一绺的红绸子,一大把,把帽顶盖着。有六七十斤重。
这有个问题,这么重,怎么戴得起?大叔说,你不能用你的体力去猜测武秀才。
大叔说,这么重,是帽子和铠甲一起算。铠甲上的铁片片一个都有几钱重,光帽子都差不多有三斤。那时当个武秀才,要的是力气,往中柱上打一捶,屋上的瓦要梭(方言,掉)下十来槽。
文官的顶子帽就不同,轻巧得多。那年黄香窠老务结婚,就叫我舅公去河西陈家借顶子帽。我太婆婆(奶奶)正在大路边背包谷,看到我舅公边走边抛一个红家伙,问:“你那是玩的灯笼哦?”
“这是顶子帽,老务结婚要给新姑娘戴。”
我太婆婆说:“摔坏了怎么给人家交代哦。”
我舅公说:“这像篾条织的火笼子,在土地堂让它打过几个滚,没坏。”
我太婆婆只戴过武官的,没想到文官的这么轻。她个子小,只用一根小手指壳就把它勾起来了。里头是几根银条条织的架子,再蒙层棕色的布,边边上是黑狐狸毛。
但老务的老婆嫌它,说它丑,灰多,还臭,箍得头疼,像孙悟空的紧箍咒。
老务的妈就骂:要八抬大轿接!借一个顶子帽要三个光洋,八抬大轿只要一个光洋!戴了顶子帽,儿孙不得了!
这架吵了不久,恒富疤子就破了垫坑寨堡,老务被打死了。他老婆还真的享了孙儿的福。他孙儿小时候看到头顶上的飞机,就讲:“我长大了当兵,开飞机……”
他的确是当兵去了,到海南岛当兵。中间回来过一次。他要回部队去的那天晚上,他婆婆硬要他把顶子帽戴着睡,再沾点光。因为第二天,河西这个顶子帽要上交了。因为这是封资修的东西,要融化成水。顶子帽是她深夜悄悄借来的,这回陈家没敢收租金。
它真的化成了水了没有?我只晓得,到了我考大学的时候,这顶子帽又很值钱了,有几个收古董的人出价一万八。那个时候一个月工资只二十七块五,对照现在的算一算,那时一万八是现在的500万。500万到底是好多钱,我大叔想象不出来,我帮他打了一个比——若都是一百块钱的票子,要用匝笼(赶场卖猪仔的大背笼)背。
我大叔说,115公斤,这也不重。他年轻时候一挑就能挑到沼头寨,一天挑三回。
我问他为什么有这么狠?他说,解放初,往洗车河送军粮,他每次都挑150公斤,100里路只换肩不歇气。可以想象我大叔挑着150公斤、500万的票子,尽管不是自己的,但也很神气的样子。况且那个时候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吃的!他说:“我嘛是没遇到机会,不然的话,那个什么奥运会挑重冠军,我是雷都打不脱的。”
我说:“没得挑重冠军这个项目?”
他说:“没得就设一个嘛,什么都不是人立的么?”听这口气,确实带了一点顶子帽的味。
前几年,我幺姑爷从电视里看到演员演戏戴着顶子帽,就忙叫他儿子家林照了张相,然后放大了洗出来,粘在神龛上,到过年敬家先时就讲祖上考得顶子帽的前朝旧事。几个孙崽崽听得眼睛鼓鼓的……大叔说:你看到,搞得不好哪天他屋又要奔出个狠人的。我问:贴这个也作数?
贴这个怎么不作数呢?你也讲不出不作数的二五一十吧。大叔说,他也粘过,且好多人家早都这么搞了。这么粘了,有的人就梦到了田对丰老爷,有的还讲自己上上辈子就是他。大叔说,他没梦到自己是他,只梦到自己和田对丰老爷对打,谁也战胜不了谁。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稀奇古怪的,肯乱做梦,肯梦到你想都想不到的事。比如,哪天你也梦到你考得了顶子帽,你不要觉得稀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