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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02日

憨拙的冬瓜

○李 晓

爷爷从午后的一场雷雨中醒来,凉意飕飕,他轻声喊:“被子,被子。”雕花老床上,爷爷怀抱着一个圆溜溜肥滚滚的大冬瓜在小憩。

这是40多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爷爷开始一场困顿后的午睡,下午他还要去给生产队的稻田放水,稻子正在吐穗,一粒稻一粒米,全生产队的人靠它养活呐。

那一年,爷爷66岁。爷爷60岁那年,便给自己打了一口寿棺。在古柏森森的垭口林子里,爷爷亲选了一棵柏树做寿木。

那口棺材上了黑漆,放在爷爷卧室里,散发一种凛凛威严之气,感觉室内温度也下降了不少。一遇夏天,爷爷纳凉时,就躺在那口棺材里小睡,寿木自带一股浸人凉意。

在夏天,爷爷还喜欢抱着一个大冬瓜睡觉。一个人怀抱冬瓜,清凉的瓜会把凉意漫透体内,沉浸于心的,更有一个老农人的丰盈喜悦。

冬瓜,在瓜果累累的庄稼地里俨然是一个隐士,它腰身粗壮,大肚能容,性情亦如人温碧清凉,平易自然。

夏天,我家自留地里,爷爷抱回来一个个粉嘟嘟的冬瓜,一排排放在堂屋中央,如武士一般守护着我们家的老屋。冬瓜表面,有一层白灰一样的粉,那是经历了风霜后的脸。

我15岁那年的夏天黄昏,一只老鸦从土墙矮院前的空中嘎嘎嘎叫着飞过,爷爷的灵魂也随着老鸦叫声去了黑云翻滚的云层。就在3天前的晚上,奶奶还从堂屋里抱来一个凉悠悠的冬瓜,让爷爷抱在怀里降降温,豆大汗珠从他嶙峋身体浸出来。虚弱的爷爷把冬瓜放在胸前,用手摩挲着,病痛折磨得他已没有力气像平时那样把冬瓜紧搂在怀里了。这是爷爷自己种下的冬瓜,它经历了发芽期、幼苗期、抽蔓期、开花结果期,瓜身上也带着种瓜之人的指纹与血脉气息。一个一辈子匍匐在土地里求口食物的人,离世时怀里偎依着一个憨拙的瓜,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爷爷走后,奶奶在坟边种了不少瓜,冬瓜、西瓜、南瓜、黄瓜、地瓜。绿盈盈,油浸浸,黄灿灿,脆生生,沉甸甸……地气蒸腾中,这些瓜眉眼生动,出尘绝世,宝相庄严。

夏天,瘦小的老奶奶蹲下身,把一个圆滚滚身子的冬瓜从藤上旋转着瓜蒂慢慢摘下来,然后抱着瓜放在坟前,奶奶嘴里喃喃:老头儿,瓜熟了,你拿去抱着睡觉,拿去炖汤吃。

有一年夏天我回老家村子看望83岁的老奶奶,她正坐在坟前,把一个冬瓜放在爷爷坟前。奶奶见了我,摇晃着站起身扑向我,枯瘦的双手抱住我,身子颤抖,老泪斑斑。

奶奶84岁那年夏天,我爸差点给她下跪了,求她来城里居住。

奶奶带着一把镰刀来城里居住了。镰刀挂在奶奶床前墙上,长期用不上,生了一层锈,刀齿也早已钝了。

奶奶87岁那年有天,她突然唤我爸“杨少明”,我爸一愣一愣没明白过来。“杨少明”是老家生产队长的名字。老奶奶患上了痴呆的毛病。

奶奶常常这样双手挥舞,急着叫喊,镰刀,镰刀,给我,给我,我要去割草,摘瓜。

我爸把镰刀取下来交给奶奶。奶奶在客厅蹲下身,在地板上找草,找瓜。草呢,瓜呢?奶奶的眼睛,盲人一样陷入空洞,奶奶的身子,枯叶一样佝偻下去。

有天,我爸说,把你奶奶带回老家去看看。

与堂弟驱车带奶奶回村子,山风阵阵。奶奶趴在车窗前,吮着手指头,看草摇摆,望树晃动。

到了老家村子,奶奶被我们扶下车,她突然甩下我们往前走,她站在山梁上,浑浊的双眼被记忆突来的闪电照亮,嘴里叫出了声:“罗家坳,歪梯子,马鞍桥,千口山…… ”这些,都是老家的地名,地名里是老家的血肉肌体。

奶奶来到爷爷坟前,我们把镰刀给了她。奶奶蹲下身,开割坟前的杂草,她失望了,没看见瓜。

我打电话给“杨少明”,请他抱一个冬瓜来。杨少明抱来一个冬瓜放在爷爷坟前,奶奶扑上去,花白的小脑袋一下歪在了冬瓜边,用手不住擦泪。

奶奶90岁那年去世,与爷爷合葬。今年夏天回乡,见到坟前又恢复了一片瓜地,青藤深处,几个滚圆的冬瓜默默闪烁其间,一如岁月眼珠的沉沉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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