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郑燮一生画竹，竹皆清瘦，倔强。

他的画中竹，不论竹傍险石而生，还是与兰共处，皆有一股清寒气，凛凛然，不可侵犯。看《衙斋听竹图轴》，画幅里有竹四株，其中两老篁，一浓一淡墨色画就，竹竿清癯，高耸，风骨凛凛，竹叶潇潇，有不可侵犯的凛凛剑气。另两新篁，淡墨画就，衬在浓墨竹后，竹虽娇嫩，却昂扬挺立，倔倔强强，有一股少年桀骜气。那情态，即使遭遇万钧雷霆压顶，亦不会卑躬屈膝，不会阿谀奉承，不会苟活于世。

郑燮画竹，画了一生，几乎都这样画，好像那竹子就一直驻于他的生命里似的，只要一拿起笔，那清瘦的竹就从他的心里，跑到他的笔端，然后从笔端，再跑到纸上。

郑燮的一生，命途多舛。他的祖上，家境原本殷实，有典产三百亩，还雇有佃农、女佣，但在郑板桥出生时，很不幸的是家道中落。然而，屋漏偏逢雨，郑燮三岁的一天里，他匆匆登床，懵懵懂懂地呼喊着生母汪夫人，要吃奶。当发现喊不醒母亲时，他才明白母亲已经去世了。幼年丧母，心底的寒凉，让一个幼儿天昏地暗。虽然不久他得到了继母郑夫人的慈爱，但是，好景又不长，郑燮十四岁时，继母郑夫人溘然离世。这生死离别的情感折腾，仿佛一根铁丝，向左扭折过来一次，偏偏又要向右扭折过去一次，凄恻，伤酸，疼。

后，郑燮二十三岁时，与徐氏喜结连理，也有了两男一女，有了温馨与幸福，但家庭经济却拮据得厉害，为了养家活口，原本拜陆种园老先生为师学习的他，不得不辍学，随即以卖画鬻字来解救家庭生活的困窘。遗憾的是，由于他的画，立意过于高雅，品赏者寥寥无几，迫使他另寻他途——去教书……但教书的结果，正如郑燮在他的《七歌》中所言：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真正让他步入穷途末路的，是而立年里，父亲溘然离世，家境穷得只能够出售书籍以度日。接着，独生爱子早逝。至三十九岁时，结发妻徐氏也不幸病殁，那是人生三大悲剧之一的中年丧妻啊……

在如此命运车轮的碾压之下，一棵草芥般的生灵，该需要多大的抗压力量，才能够存活于世？也许，正因为这命运的多舛，才磨砺了一颗倔强的灵魂，这灵魂从苦寒苍茫里劲挺而出，看看他的《竹石兰蕙图》里的竹，你就幡然明白，郑燮一生所绘之竹，展现出的那份倔强，或许正是源自命运的重重压迫吧。

四十四岁以前，郑燮在贫困中成长，在厄运中挺立。但到了乾隆六年，即郑燮四十九岁时，他被选为七品县令，在山东范县就任。原本希望在进入仕途后，安身立命，兼济天下。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密不透风的官场潜规则，单说县衙出巡吧，便是旌旗猎猎映日光，便是鼓乐喧天出县堂，便是衙役班头分左右，便是威仪赫赫震四方。一心关心民间疾苦声的他，一心信奉民本位的他，如何不纠结？但他终究是逆流而上，出巡时，不坐轿，不鸣锣开道，不持“回避”“肃静”牌子，而是布衣草鞋出巡，一枚“板桥”二字的灯笼，访遍了市井百姓的世态炎凉……更有甚的是，乾隆十一、十二年，山东潍县灾荒，他在《逃荒行》中说：“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于是不顾胆小怕事官吏的阻挠，毅然开仓借贷，也正因为一系列的赈灾事件，没把上司放在眼中，被诬告，言有贪污之嫌，六十一岁的郑燮，被迫辞官归里。

辞官时，别人是“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他只有三头毛驴一车书，只有囊橐萧瑟两袖清风，尽管他为官了十二年。为此，他也画了一幅竹画，右边是一块硬石，左边是参差四枚竹，竹清瘦，高雅，还题诗一首：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这竹画，这竹诗，分明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清正之人投射于世的影子啊！

郑燮在绘画艺术上，尤其是在画竹子上，傲然独立。

在《题画竹》中，他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绘画创作理念。具体而言，“眼中之竹”是艺术家对自然之竹的直接观察，“胸中之竹”则是艺术家在内心里经过酝酿、构思后形成的审美意象，“手中之竹”则是艺术家将审美意象，转化为具体艺术作品的过程。这一理念，深刻揭示了艺术创作的本质和规律，犹如一股竹品之清气，席卷画坛，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画竹技法上，他运用中锋勾勒、长折带皴等技法，追求一种极简、极瘦的风格。如他说的“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即是此意。

世人每每品赏他画的竹时，恍恍惚惚里，见竹子背后，有一枚影子在摇曳，那影是那么清瘦、那么坚挺、那么孤傲、那么高洁，它是郑夑呢？抑或竹的影呢？莫可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