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板栗奶奶屋后不远处的地坎上,矗立着两棵苍郁参天的板栗树。它们相依相偎,宛如一对历经风雨、不离不弃的伴侣。因为板栗奶奶对它们的笃定坚守和深情厚意,村里大人小孩皆称她“板栗奶奶”,几乎遗忘了她的本名。
碰到刮风下雨天,板栗奶奶静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目光温柔地锁在板栗树上,爱意在枝枝叶叶间悄然流淌;遇晴好天气,她则执着地往返于板栗树与屋之间,永远没有疲惫和厌烦的时候。对于板栗奶奶而言,板栗树既是自然界的生灵,也是她的“孩子”,更是她心灵的全部寄托。
板栗奶奶身形瘦小,背已佝偻,白发苍苍间透出几分凌乱,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带着岁月的风霜,嘴巴总是瘪瘪地蠕动着,给人以几分不易亲近之感。加上她平日里那些难以捉摸的怪异举止,更为她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外衣,以至背地里村里的小孩喊她“蛊婆”,大老远瞥见她就四处躲避,生怕被她放蛊痛苦死去,或被捉去一点点吃掉。
然而,每当九月板栗“打哈哈”的成熟季节来临,那诱人的香甜总能驱散一切恐惧。我们不顾一切地潜入那片绿意盎然的菜地,如同工兵探雷般在菜地、草丛和乱石间搜寻着每一颗落地的油板栗。一旦板栗奶奶察觉,她一边含糊不清的嘟嘟嚷嚷,一边拄着光滑的竹杖,颤巍巍地赶来。我们如同惊弓之鸟,四散奔逃,但板栗奶奶从不急于追赶,只是细心地扶起被踩踏的庄稼,拾起散落的板栗壳,抛投到荆棘深处。随后,她便木雕般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她的板栗树,眼神中满是深情与寂寞。
每次望着板栗奶奶脚步蹒跚地沿路返回,我们便从各个埋伏点一个个冒出头来,重新集结到板栗树下,开始新一轮的寻宝游戏。地上的栗子被捡拾干净,我们又打起树上板栗的主意,有的捡起土块石头朝树上砸,有的则从篱笆上抽出长竹杆疯狂扫打。看着纷纷掉落的板栗,大家一哄而上你夺我抢,全然忘记了板栗刺球的危险。
在嬉戏与争夺中,有个小孩不幸被板栗刺扎着手指,看着皮肤渗出的星星点点鲜血,小孩吓得又哭又闹,无论大家怎样哄都不肯停歇。正当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板栗奶奶如同救世主般突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当时的我们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板栗奶奶轻轻嗔怪几声,便蹲下身子把哭闹的孩子揽入怀里,捏住他受伤的手指,从头巾上取出根绣花针,边柔柔地哈气,边轻轻地挑出扎进肉里的尖刺。
板栗奶奶的举动看得大伙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不仅仅为她异乎寻常的好眼力,更为她出乎意料的温柔和慈爱。板栗奶奶之前在我们孩子的心目中一直是又怕又恨的蛊婆形象,我们常常在背后咒骂她。因为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和守望,每年板栗成熟季节,大伙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没于板栗树下,尽情恣意地打板栗,捡板栗,吃板栗。
板栗奶奶挑完刺后,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油汪汪香喷喷的板栗,一一分发给我们。那份慈祥与慷慨,让我们顿生敬意。板栗奶奶再三叮嘱,想吃板栗的话,直接去她家里去,不要到树下疯玩,那样不仅踩坏了庄稼,还会踩着板栗刺球。万一掉落的刺球砸着脑袋、眼睛,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打那以后,我们极少去板栗树下,因为不忍心看着年老体衰的板栗奶奶为我们操碎了心。当然,我们想吃板栗的时候,一年四季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走进板栗奶奶家里,她总是变戏法似的端出或炒或煮或生或熟的板栗热情招待小客人。板栗奶奶说,她心里一直当我们是她的孩子,她牙齿掉光了吃不动板栗,那些板栗都是特意捡回家保存着留给我们上门去吃的。
据老一辈人说,板栗奶奶年轻时漂亮贤惠、勤劳善良,十里八村上门求亲的差点踩破门坎。不幸的是,板栗奶奶新婚不久,她心爱的丈夫就被国民党抓壮丁充军打仗去了,是死是活杳无音信。在漫长的等待中,有不少好心人上门劝说板栗奶奶改嫁,但板栗奶奶总是含泪摇头婉拒,她始终坚信她的丈夫没有死,相信他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坚持的理由简单得有点好笑:婚后和丈夫合栽的板栗树,长势喜人、枝繁叶茂。但令人遗憾的是,直到板栗奶奶临终前,也未能看到她日思夜想,苦盼了大半辈子的丈夫。
如今,板栗奶奶已经离世10多年,但她与板栗树的故事依旧在村中流传。愿她在天堂能和爱人团聚,也愿见证着这段跨越生死恋情的板栗树依旧苍郁茂密,硕果累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