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得空的时候就到杭州来看我们，杭州很漂亮的。”我在电话里邀请母亲。
母亲想来杭州的愿望已经很久了，她开始答应着我，后又有所犹豫。察觉到她的顾虑后，我说：“我或者妹妹会给你买票，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母亲还是没有立即答应，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看看吧。”
母亲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呢，我想可能跟她的城市经历有关吧。
在我考上大学后，母亲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进城做生意！
这个决定是母亲深思熟虑良久的结果。因为离开她熟悉的有菜园、有田地、有房子，更有她的左邻右舍的乡下，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
可母亲想到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女儿读中学的学费以及小儿子读小学的费用……现今如果靠卖稻米卖番薯，卖猪卖鸡鸭能很快变现，那就是让她去城里她也不会去的。但是出现这样的困境，她也实在是没得办法。
离开乡下前，母亲已经做好了打算，她把田土租给了本队的一个叔伯兄弟，每年一共500斤粮食，其它土地产出都归承包人了。然后母亲带着她的儿女们，背着背篓进城了。
在县城的机械厂宿舍，母亲很快将新家收拾打扮了一番。40平方米的小房间隔成了前后两个空间：前面的地方设了上下铺，供弟弟妹妹住；后面的空间摆一铺床，她和父亲住。至于我，上大学回家时间不多，回来了也就去别人家借住一段时间。
新家的阳台上放着煤炉，煤球一般是自己买煤灰和着泥巴做的。我看见父亲下班时和泥，然后用打煤球的盒子来一个个做。因为泥放得多，生炉子烧起来比较难。那时候，要准备炉子、火钳、柴片、废报纸。一旦出现煤球熄火，父亲就点燃报纸，放上柴片，等到烧起来后，上面架一个煤球，等着把湿气烧干，煤球一点点燃烧。煤炉子往往只备一个，一个煤炉每天烧三只煤球，一个月下来就得90只。开始父亲每个月能领到单位发的50只煤球票，另外的就只有买高价煤票了！我也曾经去煤场挑过煤球，比送来的价格便宜很多，挑着70斤煤球过街穿巷，我的双肩有时会被磨肿发红。
母亲心疼我，我便安慰母亲，比起乡村阶段的困境，总归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好，可以做到最大限度地节省。
母亲每天都是晚睡早起。早上6点半，她已经在进城的桥边等着乡下人来买葱。她买入约10斤葱，然后到市场和别人拼摊位，一个月交2至3元的卫生管理费。母亲把葱分成小把，两毛钱一把。有时候运气好，碰上饭店大主顾拿货，一下子拿掉10斤，按8元每斤卖掉，就能赚30元；运气差的话，一捆葱卖2、3天才卖完，最后葱也黄了，她就只能亏本。这样，母亲一个月挣300到500块。再后来，母亲发现她挣的钱已经超过了父亲。
母亲还在家属院的一个角落里养猪，这样能保证一家人过年时能吃上腊肉，还能卖掉猪来挣钱。
1992年国企改革，父亲所在的县机械厂开始转型，可父亲没有被组合进去，等于变相的要宣告下岗了。这时的我虽然分配了工作，但是工资不高，一个月120元，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父亲要下岗的消息对我家来说无疑是爆炸性的，他想不明白自己从长沙电力企业转调到凤凰机械厂有什么不对。母亲很着急，一个晚上也没睡好觉。第二天，母亲便急忙去了机械厂找舒厂长。
因为母亲的挽救，父亲又能重新上岗了。不久后，厂里通知父亲回去上班。那一年年底，母亲卖完葱，背着背篓从外面回家，她高兴地说，看我买回来什么？母亲将背篓放下，里面竟是一台九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我问母亲，那得花多少钱买啊，她说520元，可她钱不够，就向卖家电的她的小学同学陈姐借了300元，几乎是赊账买来的。那一年，我们全家人看着春晚，听着董文华唱的《难忘今宵》，度过了一个曲折而又最终变得平安的年。
时光飞逝。过了6年，父亲退休了，弟弟妹妹在厂子里上班，初中未读完的弟弟顶了父亲的职，被招工进机械厂上班，妹妹高中毕业，也在厂子里当学徒。在决定谁顶职的问题上，母亲很民主，她征求妹妹的意见，妹妹说弟弟是男孩，将来要继承家业，传宗接代，就把这个指标给他吧。母亲感到非常欣慰，为了补偿妹妹，她说咱家分到的房子将来给妹妹做婚房，妹妹忙说不用，母亲又说，那咱们家就在县城里建个房。
2003年，母亲一边做着生意，一边谋划着建房的事。她通过蔬菜队的朋友买到了一块县城里凤凰路金龙巷里的地，价值3万元。她和父亲请人整屋场，修起了地下室和第一层房子。那时候，机械厂的宿舍已经拆建，妹妹和弟弟先后到浙江温州、义乌等地打工。母亲和朋友们商量建房的事情得到大伙的支持，她的朋友中有泥匠木匠装修工，母亲便请他们帮忙。母亲把分给职工家属的50平方米的商品房变卖，拿到4万多元，加上家里的积蓄，一共花了13万元建起了6层楼的新屋。为了修这幢房子，她和父亲熬白了头。2007年8月，经过4年努力，终于看到了这幢新房子最终的样子，靠山而建，巍峨矗立。母亲觉得颇有面子，这是她和父亲共同努力的结果。儿女们从外地回家，看到这栋高大的新房子心里也特别高兴。
2015年10月，劳碌的父亲查出了癌症晚期。母亲尽心尽力照顾父亲。3个月后父亲咽气时说了句：“麻烦表妹了。”然后头一歪，从此告别了母亲和我们。
后来，我们也都各自成了家，各自生活着。
一天，母亲参加一个旅游公司和茅台集团搞的免费乘机活动，终于来到了杭州。我知道她是为了替儿女们省钱。我们陪她去了灵隐寺等地玩，母亲说对杭州整体印象不错。可没住多长时间，她又想家了，要回去，说家里宽敞，爬楼梯比坐电梯好，能锻炼身体。
送母亲走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家里的房子有5楼一层是分给我的，她跟弟弟妹妹说过了，有空让我可以装修一下，以后退休了也有去处。我听着眼泪就淌下来了，我为有这样一个伟大又公正的母亲而感动不已。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想，这句话用来概括我平凡母亲的人生，最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