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小说家潘向黎凭借从10岁起,经过40年来对《红楼梦》的100多遍细读,厚积薄发,积淀而成《人间红楼》一书,既神奇又令人惊喜。她向来专注于“宝黛爱情”,由此伸展剖析,也一直认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怀有一颗悲悯之心,影响她亦是颇为悲悯地解读各个人物。她由此问道:“为何整部《红楼梦》,皆因宝黛而起?为什么人人都拿黛玉当挡箭牌?曹雪芹的乾坤大挪移用在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说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手笔?”
于是,潘向黎以小说家身份与曹雪芹展开了关于人情冷暖与人性本质的跨时空对话,可谓皆因宝黛而起,心与曹翁共情。难能可贵的是,潘向黎极富人文关怀精神与社会责任感,她透析出曹雪芹善良悲悯的内心,呼吁生活中应“心里有他人,千万不要目中无人。”
书中,潘向黎有个观点很新颖,她将宝玉和妙玉的关系,总结为“小角度知己”,甚至这种知己关系包括宝玉和平儿、黛玉和妙玉、王熙凤和秦可卿。同时,她大胆地揭示出社会潮流或者大众文化对于《红楼梦》的种种误读和偏见,不啻当头棒喝,她一向反感和反对功利性拆解造成的审美伤害。她说:“为了现实里活得好,我们付出的审美和人格上的代价太多了。”譬如,抬举宝钗,贬低黛玉,大众潮流地觉得黛玉小性子;抬举袭人,贬低晴雯,觉得晴雯不懂事,摊上这样的同事怎么相处,等等,不一而足。潘向黎率性指出,这些偏见和误读,都会给正确解读《红楼梦》带来极大伤害和走入误区。她深有感触地说:“我不是读书,也不是品鉴经典,而是和《红楼梦》一起生活。”她理想中志同道合的读者应是:挚爱有情人生、注重心灵自由、捍卫个人尊严与审美价值。她对于贾府人物一代不如一代的现象,另辟蹊径进行分析,与众不同地认为此乃封建王朝爵位世袭制度下的必然结果。
她对后四十回续书者“狗尾续貂”的见解,尤与我产生共鸣。“我自己也是从小就不接受后四十回。”潘向黎如是说。她以高鹗续书的结局一回“中乡魁宝玉却凡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为例,颇感俗得大红大绿,俗得彻彻底底,俗得无以复加。坦言“即使曹雪芹的棺材板压得住,庸人气味也容易熏坏了猝不及防的我们”。这与张爱玲或周汝昌的观点更是不谋而合。她不无讥讽地认为后四十回的功绩在于:“让普通读者也能充分体会无才作家与寻常写手的区别。”
但是,她偶尔重读了第一百二十回的诸多细节后,认为高鹗的续书仍有可取之处。此乃《红楼梦》最后一回,贾政复职的路上,偶遇宝玉的内容。只见雪地里“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的宝玉,在一僧一道陪同下与父亲道别,其后贾政这位父亲“掉下泪来”。潘向黎觉得这一细节写得非常生动,以至于她也竟陪着贾政落泪了。而且,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宝玉,与其“怡红公子”的身份,也遭逢了一场邂逅。书中第一号的乏味人物贾政,竟也展示出情感柔软的部分,极为难得。潘向黎感慨道:“父子一场,不相知也有不相知的爱法,那爱,绝不浅淡,也从不曾失去了发自内心的敬重。”
因此,潘向黎认为这是后四十回唯一的亮点,“后四十回,所有的人都干瘪、失血,唯有贾政,被艺术的神光照到了。”
潘向黎对于《红楼梦》的品赏与解读,可谓剖析深刻、细致入微。荣国府和宁国府的诸多人物,在她的笔下,又一次活灵活现以及悲喜交集。很喜欢潘向黎的这句话:“尘缘如电,彼此终于原宥体恤了,却要离散了,这是悲;但是,父亲在分别之后也马上明白,骨肉亲情尚且是幻梦,世间哪有可靠可信的?那时我们这一世的恩怨就都了清了,嗔痴贪怨,就各自解脱了,这是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