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峻
许多年以后，当翻开珍藏已久的岳麓书社1993年版的《三国演义》（简称《三国》）时，我仍会想起：童年的我裤兜里揣着几张压岁钱，在青石路上狂奔，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新华书店，只为一睹为快魏蜀吴三国到底鹿死谁手、谁胜谁负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唐国强、鲍国安主演的《三国》在电视上热播，浦市古镇上的人本就爱喝大碗茶、摆龙门阵，一时间“逢人不说三国事，便摆龙门也枉然”在小镇蔚然成风。流风所及，刘关张三兄弟喜结金兰、生死许之的“义”，诸葛亮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智”，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狂”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浦市有自己的电视频道，除了官方新闻、祝福点歌之外，从早到晚播放的都是港台古装剧。而《三国》雄主们谈笑自若定乾坤，谋士们妙计迭出胜千里，武将们纵横驰骋沙场的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似乎比儿女柔肠、剑胆琴心的武侠片更让人热血喷张、激动不已。
才看了几集电视剧，我兴致大起，却受不了一天才放二三集的拖沓，往往正看得过瘾时剧情戛然而止，留下令人抓狂的悬念。于是，便跑到书店购置《三国》一书，开始逐章阅读。《三国》“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加之看过电视，作为小学生的我，当时读得甘之如饴、津津有味。从此，《三国》成为心头好，见证了一段少年意气的旅程，那些国营工厂子弟好勇斗狠的往事不提也罢，正应了古人“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的教诲（“少”与“老”是修辞上的互文见义）。三国情结又促使我在应试教育死啃功课的间隙，去读拿破仑、叶挺的传记，自学孙子兵法，在脑海里演绎着问鼎逐鹿的故事，就是那种信马由缰的幻想伴随自己走过青涩的年代。
若干年后，一位多年未见的发小在网上与我聊天，他还记得少年时的我桀骜不驯，爱打抱不平。我一听，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觉得他说的是另一世界的另一个人，那是我吗？我回答他说都是读三国“惹的祸”。他不知道现在的我乃文弱书生一个，只能愤怒地敲打键盘，再无缚鸡之力，与曾经的记忆相去甚远了。
一本书与人的相遇，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缘分。多年来，不时翻一翻《三国》，就像与老友对坐，莫逆于心。随着重读的增加和阅历的增长，我对有着不渝信念、牺牲意志、儒道风范的诸葛亮依然心生仰慕，但与此同时我对曹操也有了更深理解，认为他无疑也是三国中的大英雄。真实历史上的魏武帝曹操雄才大略、文武双全，精通音律、善作诗歌，试问三国群英谁与伦比、孰可争锋？
曹操的一生既有“天下侯王一手封”的雄霸之气，又有“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旖旎风情；既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闲情逸致，又有“火烧赤壁败华容”的仓皇狼狈；既有逼死荀彧叔侄的薄情寡义，又有厚待关羽、蔡文姬的惜才如命，还有死后制造七十二疑冢愚弄世人的搞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诡谲多变、绚丽多姿，这才是复杂的人性。
对于多数人而言，生活本身并没有征战杀伐、纵横捭阖的快意，而只是青菜豆腐、柴米油盐的寡淡。于是，看《三国》长大的你我，在光阴的轮回中淡忘了《三国》的豪情与雄心，反倒历经岁月的磨难，有了《西游记》（简称《西游》）的心境，正如我在一句短诗中写道“要饱尝多少风沙才能抵达西天/夜深时孤身独闯森严的佛殿/生活即是七斋八戒/如此方能悟空所有”。
不同于《三国》，《西游》只看过一遍就不再重读了，因为六小龄童饰演的电视剧更加耳熟能详。《西游》在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似乎不是最受尊崇的，但其中别有一番天地。它讲述了唐僧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得道正果的故事。故事表面构思颇为简单，取经途中在“吃唐僧肉可得长生”的噱头诱惑下，唐僧被各路妖怪设伏抓住，孙悟空勉力去救，奈何自悟空被压五指山后，功力大减，威风不再，连一般的小妖都降服不了，只能飞天遁地去跑关系、请外援。内在框架而言，《西游》暗示的是一个人如何在生活的磨难中体悟自己的心。猴子悟空与白龙马指代的是成语“心猿意马”，悟空跟菩提老祖学道的方寸灵台山、斜月三星洞其实是谜语，都是指“心”（“斜月”是心字的竖折钩，“三星”是竖折钩旁边的三点）。这指引我们人生参悟的道路只能是向内看——安顿自己的心，也印证了六祖慧能一听即悟的那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人在世界中存在的心境即心镜——世界只不过是一面反映内心的镜子。你复杂它就复杂，你简单它就简单，你朝它笑它也朝你笑，你向它哭自然它也向你哭。所以，你会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唐僧活得太过执着，悟空不懂怜香惜玉，沙僧呆板木讷，反倒是不问西天在何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八戒如鱼得水、有滋有味。成年人往往在做一件事情时顾虑重重、万念丛生，却不知道许多问题是假想出来的。你在生活的牢笼里拼命地推那扇禁锢的铁门，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却不知使力的方向大错特错，因为这扇门是外推内拉的设计，你只需轻轻地往里拉，阳光便随着拉开的门流淌进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如若不动，孰能奈若何？
“问君西游何时还”，人生是一场自我觉醒的旅程。无论笑与泪，罪与罚，负重与逍遥，晦暗与澄明……都是命运馈赠的礼物，当你用心体悟洞察，方能发现各种遭际中隐藏的奥义。“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倘若以西游证道的心境去静观窗外花开花落，谛听尘世云卷云舒，又会获得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看《三国》长大的少年已渐行渐远，留给记忆一个模糊的余影，不再把世界当剑拔弩张的战场，不再把岁月当苦其心志的炼狱，与往事和解，同未来干杯，远去了刀光剑影，放下了贪嗔痴狂……正如佛家有言：慈悲喜舍、常乐我净。剩下的只是一颗任由世事变迁光阴无常的淡定、从容、平和的《西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