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堂哥家的稻田有3亩多,那是一年之中堂哥最为盼望的收成。乡人们跟我算过账,种稻子其实不划算,没有种蔬菜收入多。堂哥是个犟性子,他对我说,兄弟啊,这些田,老辈子们开垦出来后从来都是种小麦、稻子的,我不能改,改不掉。
堂哥今年64岁了,57岁那年从外地打工回乡养老,闲不住的他又开始种地。当初回来,看见从前稻田里的杂草疯长,杂草也窜长在他心里,他成了全村心里最急的人。堂哥这个老庄稼人开始重操旧业,稻穗如串串葡萄那样饱满的稻田,在秋天又再度归来了。
在堂哥家的稻田,有几只披着透明“披风”的豆娘,头顶那两只鼓凸晶亮的大眼睛特别销魂,它们纤细的身子翘立在稻叶上,尖尖稻叶如高脚酒杯,在谷香漫漫里,豆娘们如饮琼浆。堂哥伸出手,从稻穗上掐出几粒稻谷,放入嘴里噶嘣噶嘣地嚼着,喜悦地叫出声:“熟了,熟了。”
堂哥叫来两个老乡,不到一天工夫就把稻子收割完了。堂哥和乡人从稻田回来,正是晚霞燃烧时分,我看见堂哥精瘦佝偻的身子转动着,如待射弯弓。
那几天是我在单位的工休时间,堂哥说,就在我家住几天吧,吃了新米再走。那正是秋后“秋老虎”发威的天气,白天日光猛烈热浪灼人,但晚间山风飒飒凉爽入骨。
稻谷在院坝里只堆晒了两天日头,堂哥就用自家打米机打出了白花花的稻米。堂哥在柴火灶里熬出的新米粥,上面浮着一层晶亮米油,一股新鲜的米香顿时浸透了肺腑。
堂哥说,兄弟,这新米的第一碗饭,该让我爸他们尝一尝。堂哥用两个碗分别盛满白米粥、南瓜干饭,再加上腊肉炒青椒、粉蒸肉、酸菜土豆片、咸鸭蛋几样乡里土菜,用茶盆端着,一步一步来到屋后松柏树下的山丘,那里有堂伯、婶娘和先人们的小小土坟。堂哥把饭菜摆在堂伯和婶娘坟前石头上,嘴里喃喃:“爸,妈,吃新米饭吧。”恰好一阵松涛漫过,我忍不住起身,恍惚中感觉堂伯他们在风中晃动,喜悦地返回人间尝尝大地人间新米饭香。
堂哥蹲下身子,凑近坟头嘀咕道:“爸,妈,我还是回老家种稻子来了,种粮食来了,人要吃饭,土地不能荒着。”我拍拍堂哥的臂膀说,哥呀,你做得好,地不能闲着。
第五天,我回城。堂哥说,我陪你进城,去卖一点新米,让城里人也尝一尝我们老家的新米饭香。
堂哥担着箩筐里的新米,和我乘客车来到小城农贸市场卖米。
我陪堂哥在市场卖米。堂哥把草帽垫在地上坐着,也不开腔叫卖。我急了,于是扯开嗓子叫卖出声:“卖新米啦,卖新米啦,乡下刚收割的新米!”一个提着篮子的富态中年妇女走过来疑心着问:“你们这个当真是新米?”堂哥点点头说:“肯定是嘛。”中年妇女仍不放心,嘟囔道:“现在一些乡下人也学会狡猾狡猾的,去超市买陈米出来当新米卖个高价钱。”堂哥急了,解释说:“我不干那些缺德事,确实是我自己种的。”中年妇女蹲下身子,双手捧起箩筐里的新米,用检验黄金真假一样的眼光辨别着,稻米从掌心滑落,她掌上沾了一层白色米灰。中年妇女问:“价格多少?”堂哥摇摇脑袋说:“哎呀,我还没想好。”我说:“3元一斤吧,新米总还得比陈米贵一点。”堂哥说:“算了,少5角钱,反正是自己种的。”
到了中午,堂哥的新米还有一半没卖完,堂哥说:“兄弟,我把剩下的挑到你家里去,送给你吃,也送给你的朋友尝尝。”我同意了。
我留堂哥在家里吃了简单午饭。吃完饭,堂哥就急着要回乡下,他说要回去收拾田地里的蔬菜。我把300块钱硬塞给了堂哥。
堂哥下楼后打来电话:“兄弟,钱放到你家门缝了,我本来就要送你新米的,哪还要啥钱嘛。”
我把新米分别送给几个城里的几个酒肉朋友,他们吃了新米饭后纷纷告诉我,你老家的新米饭真香啊。
酒肉朋友们的称赞,让我心里很高兴。黄昏,我伫立阳台,远眺白云翻滚下老家的方向,浮想起老家的稻米,它们散发的悠悠米香,也腾到云层里去了。
那是稻米的心,是爱田人的心,也是我们的心,它在老家的心房里稳稳地跳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