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瑞龙
大龙洞
8月8日早上7时30分,与孩子他妈,由保靖县城启程,一路向南。
想想自己现在一些星星点点的游走,游走多蜿蜒逶迤于湘西山地,有时也外延至鄂渝黔周边的武陵山局域,这是一种对山水、泥土、民族、文化以及生命的自觉。
上午10时许,到得大龙洞。
大龙洞位于花垣县补抽乡的一处悬崖绝壁上,与地面的垂直高度为210余米。它的盛名是由于从洞里飞泻而下的伏流所形成的瀑流。
伏流原本是源于花垣县雅酉镇坡脚村老人山与黄瓜山之间的一条未名溪河的一部分,在东流6公里至凤凰县柳薄乡消水坨一带时,渗入地下,最终又于此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后,即遇到牛角河。牛角河本是由那条未名溪河的一小部分径流与其它溪沟汇聚而形成。如此,在一番播迁后,那条未名溪河又回归完整。在向东北奔突的途中,它又结识了一条源于花垣县排碧乡的小龙洞溪河。随即彼此一路相携而至吉首市矮寨镇。后来,它们就被称之为峒河的上游。
车在谷底的公路边相对宽敞处停稳。打开车门,便有鲜香异常的空气扑鼻。于是,迫不及待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心与肺便着实被清洗了一回。可惜这等空气无法盛装带回。
公路边有三二个女子,各支了小摊,卖些凉粉凉面冰饮等小食品。对于一应陌生的问询,她们总是娴熟地应答。末了不会忘记问一句,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顺着她们的指点,我右拐过了牛角河。牛角河或者称为小溪更贴切。因为我走过的那座小桥,也就十来米长的样子。但那桥下的水,却极致地清冽。于四五米高的桥面望下去,水底里的细石是细石,小鱼是小鱼,一清二楚。
过得桥,是大龙洞电站。电站极小,围一院墙。若不是有名称标识,便活生生一处人家小院落是了。
于左手边下桥,沿河与院墙行不足百米右拐,就有一座门楼屹立于道中。门楼威武,守着门口的白发老者告之我下午两点电站才放水,现在去,看不到瀑流。我说没有瀑流可看该不要买门票了吧?其曰当然要。其又曰每人十元,你们两人总共二十元,就当给我们“扶贫”了吧?我说是的是的。言毕,购票。然后同时,我笑,他也笑。
一路又沿一条溪行,却几无看点。一二百米后,前路往右一折,大龙洞便立于眼前了。看那一堵绝壁,总也有三百余米高矮。没有瀑流,大龙洞,有些像瘪的乳、空的门。但震撼是固有的,相互直面,一米多高的人儿,总是如蝼蚁般微小了去。
绝壁上的那些石头,颜色灰黑、黝黑、青黑。在一面整体里,形状又有很多的棱角,像一张张黑而坚毅的脸庞。而顶端以及边缘的草木,却不成林,只是一些翠绿而绵软的披盖。
绝壁下是一处潭,想必它应该形成于瀑流年长月久的冲击。潭大小一亩有余,潭水绿而滟、沉而静。潭深不知几许,也不知里面是否潜藏有大蛇与怪兽。相比于清浅的小溪潭,这样的审美总是有着一些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而因为这样一些隔阻与过滤,潭边却异常地干净而安静。时间与生命,都凝固了。你污浊的身体与认知,开始回到小麦与诗经,简洁而真切。有一群水鸭,在潭里游荡,不过它们全都悄无声息。此刻,世间万物,如此地一致,默契与安然。
然后我转身默默地走了,没有什么遗憾。
凉 灯
下午两点多,到得凉灯。
凉灯是凤凰县山江镇西北边的一个苗族村子的名字,意为老鹰落脚的地方。
村子距凤凰县城三四十公里的样子,坐落于八公山景区内的一处高山台地上。台地海拔在400余米至1000米之间。高山四面孤绝,其间又包含着错落不一的峰谷。一条水泥公路,若从山脚两岔河交汇处的左边上山算起又至右边下山回到上山处,总也有一二十公里的远近。
而水泥公路像一条丝带,将构成凉灯村的五个自然寨轻巧地串联起来。它们依次是下寨、上寨、消水垅、前雀儿寨及后雀儿寨,或者是一组、二组、三组、四组及五组。五个寨子与小组,养育着180余户1000多苗家儿女。
我去凉灯,是了一些心愿。它们缠在心里、盘在心里、结在心里、绕在心里,日日夜夜,无以释怀。它们源于一些关于凉灯的艺术化的呈现。
2019年12月4日,我通过京东平台,网购了一本黄于纲著的《凉灯》。黄于纲是中央美院的高才生,青年画家。2003年,他初识了缘定的凉灯。2006年毕业后,他便一头扎进凉灯,用他的画笔、雕塑、摄影以及文笔充分地记录、表达与展示凉灯。十几年如一日,在凉灯的荒僻、荒远、荒芜及荒蛮里苦行、苦度,从未却步与停息。
我读他的《凉灯》,读得异常的艰难和沉慢。事实上,更苦的凉灯也与我生长的永顺县城郊袁家坡的寨子大同小异。那些千百年来的荜路蓝缕与胼手胝足,都如出一脉。那些贫苦困顿、风雨泥泞、四顾茫然……黄于纲他一笔一画、一字一句、一点一滴、一颗一粒、一枝一叶地将它们一一喊起来,叫出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一些迷蒙里想象凉灯。很多的意象,不断在我心里绞合、迭加。我总是处于一种恍惚的境地,像一个人神经错乱了,又或者是酩酊着。以致于在凉灯四组也就是前雀儿寨逡巡时,我还是感到了些许害怕和担心,或者那也是一种怜悯与忧伤。寨子里实在太空了,太静了。
太空是我只碰见了两个人。
一个男人,看样子比我大,但也未必,总之我称他为阿哥。见我进寨,打扫着公路的他扛着工具便跟了过来。他和我只说了一句话就兀自进了他的家门。他浓重的苗腔依然让我知道了这里是四组。
一个女人,看样子同样比我大,但同样也未必,总之我同样地称她为阿姐。她蹲在路边,专心地洗着衣物。我先看见的是她的背影。我没敢惊动她,她却回过了头,像一只灵敏的兔子。她回头时,却先一笑。她一笑,我也一笑。人陌生,笑熟悉。笑为媒,好讲话。汉语苗语,狭路相逢。
我说,阿姐你好。
她无话,还是笑,是没听懂吗?
我问,你们寨上的人呢?
她说了两颗字,我听着大概是“打工”。
我问,你们现在生活好些了没?
她说了一颗字,我听着大概是“好”。
我问,你身体好没?
她说了一颗字,我听着大概是“好”。
我说,不多打扰你了,你洗吧。
她没说一颗字,但却把右手在衣襟上揩了一下,朝我挥动,而她的脸,依然地一直笑着。
我也赶紧抬起手,笑着,回挥于她。
太静是寨子里全然无声。
那几株古树都不说话;那根无旗的旗杆不说话;那灰黑的石板小路不说话;那褐黄的泥砖墙壁不说话;那黛黑的泥瓦不说话。那闲散的秋阳抿着嘴睁只眼闭只眼;那路过的秋风若无其事不打听任何消息;那悄然钻出来的一只黑狗,也一声不吠,只是嗅了嗅我的脚。
经过一个墙头,我看见了几盆钵的玉米和花草。那样的种养让我意外,也让我感动。那是艰辛劳作之外的另一种向往,那是沉重日子缝隙里的另一种青葱。
凉灯,生长于山顶,却不是为着观风望景,也无风景可观望。凉灯,离老天那么近,却从未得到过老天的垂怜与眷顾。凉灯,可能也只是与那些偶尔落脚的老鹰才会说上三句两句心窝里的话。
好的消息是,2013年11月3日,在隔壁花垣县的十八洞苗寨上空,响起“精准扶贫”的人世间最温暖动听的好声音。那好声音,又如花儿般馨香地飘散着,在华夏的山水大地上齐齐铺展。
好的消息是,无数近处的远处的手,不断地伸过来,伸过来,以另一番耕种与稼穑,写下同胞手足的休戚相关骨肉相连。
好的消息是,黄于纲的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感召了无数缪斯的孩子。他们在爱的传递里,以各自艺术的努力,做了很多力所能及可圈可点的添柴加薪。
好的消息是,我这样的半介书生,此时也想往后用文字为村子里做点儿手头上的事情。我的文字,应该与它有血肉的关联。当然,在那之前,我还需要更多的努力与锤炼。
这次我的到来不算。这样的走马观花,肤浅汗颜。
应该在熊熊的火塘,和慈祥的阿爸阿妈话桑麻农事彻夜不眠。应该在宽宽的坪院,和勇武的阿哥花轿迎新喜地欢天。应该在弯弯的山道,和如花的阿姐看麦子稻子沉甸甸浪翻卷。应该在亲亲的凉灯,住上十年二十年……
我想,有一天,我驾车再来时,凉灯那条盘旋、盘桓的水泥公路,一定会牵引着我,往天堂里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