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我的故乡不大,只是洞庭湖滨的一个小渔村。如今我在故乡的远方,常被车水马龙的城市喧嚣排挤出来,几多次梦回渔村,夜里老做连续剧一样半真半幻的长梦,梦境中儿时的玩伴力哥,撑一根竹篙,双脚踩着那只两头尖翘的月牙儿鸭筏子,在湖中心宽深的水面上使劲晃荡,已来不及后悔上了他的船。我仿若一只刚从玻璃栈道跌落至秋千坐板上的病猫,身子匍在屈膝上,十指牢牢紧抠两侧船舷,哀求力哥快快靠岸靠堤。他嬉笑着,反倒把竹篙抽离水面,横握着平置掌心耍杂技,好像故意要捉弄我这只怕水的“旱鸭子”。鸭筏子忽然被一波大浪掀翻,我一个跟头栽进湖里,呛水后一直往下沉……
这个梦,不断复制着童年那次落水后的恐慌余悸,我在极度惧惮中惊醒,摸着汗涔涔的激烈跳动的胸口,此刻我还在,还在长堤千里之外的城市,好好地活着。
儿时的水乡,每年暑假都有好些家庭遭遇孩子溺亡的惨剧。我曾亲眼目睹堂叔家两三岁的幺妹 ,一跤摔趴在只有几分钟无人路过的大堤积水小泥坑 ,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防水”成了我们水乡家庭中的日常警戒,“躲水”则成了我们夏季汛期的警备日常。
一字不识且一辈子默守在渔村的外婆,反反复复给我讲“落水鬼”的故事,来阻挡我去接近水的脚步。她说某人在荒湖里捕得一条大财鱼,回家煮食后一夜暴毙,那条大财鱼便是“鬼”的化身。讲起有名有姓有面目有居所,让我相信她不是编谎,多年以后我从一本书上揭开了“谜底”:淡水湖区有一种外形酷似财鱼的鳝鳄,产卵期有剧毒不可食。我可怜的外婆,不但自己一生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还吓得我至今水性不好,甚至对“水性”一词存有大面积心理阴影。
住在垸子中的农家,一逢汛季,都过得疲惫不堪且提心吊胆:一边要赶“双抢”的收割插秧农活,一边有防汛抢修大堤的义务工。主要劳动力,早早把家里所有的木棍竹篙搜齐,以屋边家树为桩,搭建起傣族人那样的高处竹楼,粮食衣物预先搬搁置上。外婆还嫌这样不够稳妥,她给1954年那场大洪水吓怕了,一夜之间,盎绿的桑田变白茫的沧海,洪水猛兽般吞噬了许多人命,浸泡在水中的庄稼颗粒无收,饥饿又陆续收走了一些生命。外婆一听闻哪里夜间倒了垸子,就火急火燎叫外公挑起幼小的我,送回靠长堤坡的奶奶家。
外婆帮我备好几套换洗的衣服,垫在篾箩筐底下,外公忙完一天的农活扒拉几口饭,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两块土砖,匆匆走在崎岖的田埂上,那是送我去堤上奶奶家躲水最近的小路。
外公是个木讷的人,尽管他曾出过省到湖北洪湖修大堤,见过的世面都藏匿在他严实紧闭的厚嘴唇,一路上不与我说话,沉默着埋头赶路,偶尔也返头瞄我一眼,直到我眼前箩筐井口的那一块天空刹黑, 我就被外公当土砖一样抱出箩筐,放到奶奶家禾场纳凉的竹席上。外公捊顺空箩筐上的绳索绑在扁担上,径自朝着黑夜走去,留下我在陌生的床上,怯怯而孤独地期待明天或天明。
没几日便等来了邻家力哥,他大概刚过十岁,负责放养屋后湖沟里的几十只麻鸭,我负责站堤坡边柳树下看他和麻鸭。力哥有时撑鸭筏到河中撒秕谷鸭食;有时光膀子在河里顺游逆游,捞上几枚野鸭蛋;有时趁着蝉鸣激昂的午后,大人与麻鸭都在打盹,他便带我翻过堤,顶着烈日去水田里掏泥鳅挖鳝鱼。田边淤泥浅水除了灼脚杆子,每次都没能把我怎么样。力哥却骂我没得寸用,老是抓不住滑溜的泥鳅鳝鱼。我生气独自跑回堤坡下,丢小卵石到河里发泄,砸起他的麻鸭扑翅乱飞,抬头看到对岸河沟边,一树沉甸甸的晚熟毛桃,翘着樱红小嘴召唤我。力哥在后面追,我跳上停泊在河边的鸭筏,摇摆晃荡了几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听说,我是被力哥一个“猛子”扎进深水拖上岸的。奶奶抱着水淋淋的我哭完之后,开始折柳条狠狠抽打我的双脚,要我保证不再去河边走。奶奶带我提着一挂肉去力哥家道谢,力哥正在吃他母亲的“竹枝炒肉”,怪他自不量力,万一被我拉下水呢?“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要先喊大人。”他母亲见到我们,改了口气。
那一刻的痛,是难忘的瞬间,也是成长的瞬间。童年躲水之事,在我记忆长河中,也被流水的光阴,淡化成了一朵琐碎的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