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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6日

远去的乡村夏夜

朱小平

这夜月朗星稀,微风轻送,灯下窗明几净,独坐闹市楼舍一隅。信手翻闲书,忽有宋词美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跃然纸上。书香里夹杂着稻花芬芳,还伴奏了鹊儿扑翅和蝉鸣蛙叫,以文字勾勒出一帧清幽夜色下的恬静乡野,勾起我对那个远去的乡村夏夜缕缕怀想。

无雨的黄昏,渔村夏夜来得有些迟慢,那前奏乐章便也五彩纷呈。挂在水杉树梢的艳丽夕阳,一点点散落到湖面,渐渐被水淡化成碎片星月晃荡的波光。岸上平阔的村中禾场,摊晒的谷粒已收拢成盖了石灰印记的“金字塔”;房顶炊烟隐退,禾坪角一堆鲜薄荷叶与青野蒿杂草熏出的蚊子烟,乍见光斑,携着刺鼻的气味随风蔓延;外婆家成群的鸡鸭鹅,摇摆着头尾井然有序进笼,各家大人陆续吆喝玩耍的孩童乳名,归家吃饭洗澡。夜幕缓缓垂低,铺设在禾坪场上。

我还没上学,寄居在渔村外婆家。日落未尽之际,是村里小伙伴的玩耍时间,他们似乎会走路就会干活,看牛放鸭割鱼草拾稻穗。外婆早早驱赶我进屋洗澡,拿着一根枫杨树枝,故意露出树叶背面的几条“霍辣子”,那虫子一身毛刺刺,稍不小心触碰到,就惹得皮肉上长出又痒又痛的红疙瘩。言语不多的外婆,看上去显得淡漠忧郁,她悄悄藏好我的凉拖鞋,洗澡后不许再追逐嬉戏,将我“囚”在禾坪场凉席竹床上,催我入睡。

然而洗澡又是外婆待我最为温柔的时刻,她的抚摸和拥抱如水般柔润细腻,不像外公,总是粗心蛮力掐疼我的两腋,把我高高举过肩头,又仓促放下。外婆动作轻柔,擦拭掉我身上的水珠,双手横托腰背抱我到竹床中间,拿出绒绒的痱子粉球扑,在我身上按摩,鼻尖凑到我脸上嗅香,嗅得她眼角的菊花丝瓣绽放。

晚风穿过月光,摇移着禾场边的树影,一地斑驳。嶙峋的老水杉,高处枝杈参差,繁茂如大伞。“伞架”的每根茎杆两边,是齐整光滑的纤叶,像一把细密的篦子木梳,遮挡烈日又疏通风雨,还能梳理掉各种毛毛毒虫。老水杉树下围着一群男女老少,重复地聊着收成与天气。

“星子稀、穿蓑衣;星子密,戴斗笠。”“月亮长毛,太阳不牢。”听大人念谚语,望夜空,预测天气,使我开始对明天或天明有了期待。

偶尔有老叟八卦,夸奖邻乡哪村哪家的孩子,长着一副好面相,前庭开阔,双目有神,今年真的考上大学吃上国家粮。早几天那家人门前搭台子唱了皮影戏,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众人应和“是咯是咯”。间或沉默的瞬间,有人拍起“嚯嗦”作响的烂蒲扇,仿佛是在暗示另一个人重新打开话匣子。外婆从不搭话,向着仰躺的我,不停摇蒲扇。外婆的蒲扇也极其温柔,用花棉布包了卷边,扎了匀实的针脚,即便重拍蚊蝇时,扇椽撞在皮肉,也没有戳疼之感。

“为什么一到夏天就有好多蚊子?”我问外婆。

“夏天热得人懒得穿衣,天上的大眼菩萨看着觉得丑,便造了蚊子下凡间,让人穿好衣服,讲文明道德。”一字不识的外婆,竟把无一物的“天空”视为大眼菩萨,已然明心见性。

夜深乡邻离去,蛩音清晰,我渐觉疲乏打盹,陡然传来一声吼叫:“强盗,还我扇子!”那声音拖起戏腔:“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接着一阵哭嚎一阵狂笑。外婆捂紧我的耳朵想要屏蔽我的恐惧,只说是村口的大胡子叔叔在吊嗓子唱戏。我全然当真,倚在外婆怀里酣然入梦。

其实外婆那夜对我说了谎,自小就显聪明的大胡子叔叔,能把“番茄”叫作“西红柿”,把“土豆”叫作“马铃薯”。父母因此认为他是读书的料,天天压着他捧书本,从不让他干农活,一心指望他跃出“农门”光宗耀祖,未料那年高考落榜,他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而精神失常。

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大胡子叔叔读了那么多书,咋就没读出宋朝辛弃疾将军那般豁达的心境呢?中年流放途中,某个夏夜路经江西上饶黄沙岭,当时有清风明月与他同行,便安然尽享“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人生如旅,出发时谁也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旅行的意义,全在于走过的旅途经历,就好比那个远去的乡村夏夜,在时光回溯中,有艰辛,也有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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