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秋时,回了趟故乡万民岗。
万民岗,地势四周高、中间低,它是由两组山脉夹出的一条长三十八里的狭长河谷。在这狭长地带的东南角,突然豁出一道深深的缺口,于是成为了乡人出入的必经之地,也成为了故乡河流唯一的出口,其位置,如关隘般重要。
这关隘般的缺口很窄,最窄处不足二十米。缺口两端,皆是高高山崖,刀斧劈开似的异常陡峭。从缺口外那开阔地来的整齐划一的风,一进缺口,就变得纷乱拥挤不堪了,如八千匪兵进村,它们横行霸道地撞呀,挤呀,撕呀,躁气十足,匪气十足。它们掠过崖壁尖石头时,石头都被它们凌虐得呜咽不停。
崖壁上的草木,一年四季都会遭受风的凌虐,秋冬尤甚。你看,秋风中的草,左摇晃一下,右摇晃一下,风不停,摇晃就不止。而茎叶,如病榻上老者的手,颤抖不已。而小乔木的叶,风一来就“沙啦沙啦”地哀鸣不停,俨然是“牵衣顿足拦道哭”状。
不论是草本,还是木本,在这里繁衍是困难的。因为,它们所孕育的种子,一旦瓜熟蒂落时,稍不留神便被风吹得远走了他乡。
当然,也有风吹不走的。那是冬日里,悬崖上渗出的一滴滴的水,风一吹,水滴就硬了。再一吹,第二滴水又硬在了前一滴水身上……只要一个晚上,悬崖上就长出参差不齐的冰柱儿,短者一拃,长者半米,亮白白的,硬。这时,人在冰柱儿下走,在栈道般的悬崖路上走,抬头望望垂下来的冰柱儿,常恐冰柱会掉下来,所以脚步总是急急的。而风就顺势从裤脚、衣摆钻进了腰胯、前胸后背,刀片般割人的皮肤,冷,痛。一边急急地走,一边会瞟二十多米的悬崖下那蓝幽幽的深潭,只见那波浪粼粼着,疑心那是水的皮肉被风的利牙撕开了,在凌乱不堪地抽搐发颤,它也在疼吗?
谁叫这是一个缺口呢?能避免得了风吹的疼吗?这如同人身上弄出了一道伤口,能避免抽搐疼痛?
所以,入万民岗的外地人,只要一到这缺口时,抬头望缺口两边斧劈刀削般陡立的山崖,是会生出“云横秦岭家何在”的荒寒感,会生出山高水长路漫漫感,是不愿往缺口深处走的。但,我是万民岗的人,我这一生里,既然遇上了这么一个缺口,不论愿不愿意,都得出入缺口的。
那是离乡求学时,这缺口悬崖路,还没有拓宽成公路——原湘西州煤矿的窄窄矿车道,行人车辆只能从缺口谷底的深潭边行走。遇到涨洪水时,人车是不能走的,唯一能够走的就是那窄窄矿车道。似乎我每次去上学,都会遇到洪水大涨。而送我上学的,基本上是我大姐——为了弟妹上学被迫放弃读书的大姐。那天,天蒙蒙亮,下着雨。在窄窄矿车道上行走,瞟着脚边半米外黑咕隆咚的悬崖,听着黑咕隆咚下那流水阴沉沉的声响,心恐得厉害。走在我后面的大姐,一边急慌慌地叮嘱我:小心湿滑的矿车道,一边用手拉扯着我的书包带……当大姐把我送过这故乡的缺口后,大姐停住了脚,一个劲地叮嘱我,在外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点力……我接过大姐递过来的生活必需品,和书包一起背上,只觉得肩头忽然重了许多。走了很远后,再回头,发现大姐竟然还站在那里,人小得像一个小数点了,一个她多年都不曾认识的数学符号……
有离开,也有归来。那时,父母健在,大姐未嫁,兄弟在家。我就像回游产卵的鱼儿,在一定的时光里,总要回来,有时是身体的回来,有时是精神的回来。毕竟,有亲人的地方,就有故乡在,就有安适在,谁不回来呢?
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年放中秋假,由于回六十多里的故乡的班车没有了,我借了自行车,下午五点多出发,颠颠簸簸地到故乡缺口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望着缺口处,山崖高耸,黑而冷峻,缺口谷底,是一半朦胧,一半幽黑。时而听到有猫头鹰幽幽地叫,晚风冷蛇般钻进衣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寒颤。再加上夜里,人在单车上根本辨不清道路的起伏,有时猛踩脚踏板,而车反而是慢悠悠地走;有时不踩脚踏板,车反而加速前进。是谁在自行车后面或推?或拉?乡村是盛产鬼怪故事的地方,这么一想,莫不让人毛骨悚然,惊魂不定。
在惊慌和惧怕里,一路匆忙往家赶,当母亲从床上披衣打开门扉,哽咽着喉头喊出我的小名时,我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柔软下来,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是柔软的……
而最近几年里,我回是回来了,可是每次满心而来,却是空落而离开。
因为,大姐二姐出嫁离开了家,再后来,父亲母亲先后永远离开了我们。而今,弟弟又外出务工去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偌大宅院,一下子沉寂下来。每次回来,看着满园萋萋荒草,听着满园野虫肆无忌惮地嚎叫,常常问自己:我的家呢?而在离开时,一路所碰面的故乡人,是越来越多的新面孔。费孝通说乡村社会是熟人社会,可是我在故乡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是不是我不属于乡村了?正如作家陈仓在《月光不是光》里说的“因为父亲活着,故乡就活着,父亲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在了”,也许,我的故乡是不存在了?那么,它们去了哪儿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在一定时间里回来,经过故乡的那一道缺口,听风吹缺口,看缺口草木抽搐发颤,想自己与故乡的所有往事,它们如风般呼呼而来,吹在心上的那道缺口处,风颤,缺口也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