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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09日

围 墙 内 外

方 荣 摄

张明华

围墙不高,刚好过人头。紧贴地面的,是三块条石砌起的基座,基座上面是铁栅栏。栅栏黑漆涂装,一长溜锋利的椎体指向天空,给人一种庄严森然之感。

围墙内是单位。前栋方方正正五层,是办公楼,后栋苗苗条条二十层,是宿舍楼。两楼之间,是开阔的绿化带,一些绿化树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撑起的浓荫,一年四季都把树下的草皮罩得严严实实。办公楼的正面是马路,栅栏前砌起的花台刚好与围墙的基座平齐,里面种植着映山红。映山红是园林培植的那种,矮矮密密簇拥在一起,因此,即使在春天开花的时候,也是绿肥红瘦。倒是那些打破碗花,把肥硕的藤蔓缠绕在铁栅栏上,一到花季,就把一串串粉白的小喇叭对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地吹。招惹来的蜂蝶成天围绕着翩翩起舞,在嘈杂的过往车辆中,也能听到它们嗡嗡嘤嘤的声音。去年春上,一位来单位办完事的中年妇女,看见这花儿娇艳蜂飞蝶舞的场景,就掏出手机来拍抖音,结果哩,就被蜜蜂误会了,对着她的鼻尖就狠狠地来了一下。那妇女的鼻尖立马就丰腴起来,嗷嗷大叫着手舞足蹈惊慌逃离。事后,单位领导指示园丁,把纠缠的打破碗花全部拔掉,但事与愿违,打破碗花的肉质根深深埋在地下,几场雨水过后,反而萌发得更多,生长得更加葳蕤,那些粉白的小喇叭,一直乌拉乌拉地吹到仲夏。

单位左侧比较窄,一条可以两车并列的通道,把绿化带逼得只剩一米见方的长条。长条上种植着十来株桂花树,依着栅栏一字排开。桂花树移来时就是大苗,一律被裁剪成圆顶形状,看上去就像一排绿色的蘑菇。这种圆顶形是既定的造型,所以园丁几乎每一个季度,都要站在可伸缩的人字梯上,用一把硕大的剪刀,把那些冒出头的枝叶咔嚓咔嚓剪掉,所以,无论任何时候看上去,这些桂花树就像单位里的那些职员,表面上看去绿意盎然,实际上呆板木讷。九月秋风起,十里桂花香,每年中秋过后,这些桂花树就像得到了通知,齐崭崭地一同绽放。透露这个秘密的,不是看得见的花朵,而是闻得到的香气。即使你没有从树下经过,或者是离桂花树还有相当长的距离,只要有微风,而你恰好就在迎风面,就可以从杂糅了粉尘味、汽车尾气味等复合气味中,过滤出桂花那独特的香味。那香气一丝一缕、断断续续,从鼻翼里钻进肺腑,仿佛晚餐桌上那锅老鸭汤,让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提振上来。这时你若去寻花,是看不见的,但只要你闻到了桂花的香味,不出两日,那墨绿的树叶间,就满是金黄的花簇了。每年的这个时节,在单位上班的人,早上都会在树下铺一块干净的床单,等到下班时,床单上就落满了厚厚一层飘零的花瓣。他们用这个炮制桂花茶,即使在严寒的冬日,整个单位的办公房间里,都充溢着浓郁悠长的桂花香味。

单位右侧的通道与左侧一样宽,但绿化带却宽敞了许多。一株枫树、一株樟树、一株玉兰,都高高大大地各占一隅。玉兰一直未见开花,枫树在初冬时却红得绚丽,先从顶上红起,一天一天地往下移,不出三五天,整棵树就成了一枚巨大的燃烧的火炬。樟树在春天时,也开着细密的花朵,香气没有桂花浓烈,但很绵长。樟树也结果,密密麻麻的,夏天时如剥出的绿豌豆,冬天时则像成熟的蓝莓,一大群一大群的乌鸫鸟来此就食,除留下满地的鸟粪之外,还留下了那十分婉转悠扬的歌声。这几株大树的脚下,是一片竹林和一片海棠。竹是山竹,杆儿瘦瘦的,拇指粗细,但叶儿很茂密,随时都在风中摇曳,也随时在发出妙曼的低吟。海棠是木瓜海棠,树形憨憨的,像山里的娃娃。清明过后就开花,颜色红得厚重沉静,花瓣也是厚实的肉质,看上去就像假的一样。右侧栅栏和前排栅栏相接处,有一株红梅,树干有海碗口那么大,虽达不到“梅以曲为美”的标准,但婆娑的枝条四散开去,也颇有几分姿色。春节过后,满树梅花,一半在院内,一半在院外,招招摇摇地十分引人注目。所有的绿地地皮上种植的都是草皮,据说还是外国的品种。这种草长势很好,只要有雨水,不出十天半月,就长成了一片小草原。也正因为长得快,所以也就经常遭到园丁割草机的肆虐。

单位的后面是宿舍楼,但不全是单位里的人住,建造时就市场化了,许多不是单位的人只要掏钱买下,就可以成为这栋高楼的业主。宿舍楼的后面是山,矮矮的,没有宿舍楼高,松树柏树满山,一年四季都苍翠葱绿。

单位围墙栅栏的左右两侧是空旷的荒野。这些年来,农民失地、政府卖地、开发商圈地,农民早就不是这地的主人了。圈起来了却没有开发,其他的工地就把这里当成了废料场,拆迁无用的烂砖头、挖掘出来的渣土,都往这里堆砌,累月经年,原本平整的田地,就变成了微型丘陵。大自然是很神奇的,它用自身的力量,默默修复着人类留下的疮痍。第一年,黄茅草从烂砖头间钻出,东一簇西一簇的,那些惨淡的绿色实在弱不禁风。第二年,黄茅草的队伍扩大了,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它们占领,这时的绿就很浩荡。仲夏时,开满了白色的黄茅草花,修长叶片的墨绿,轻盈花簇的亮白,使这荒芜之地有了生机。第三年,不知哪来的野蔷薇和蝴蝶兰也扎根于此,更使得这片荒野越发地喧嚣闹热。

宿舍楼的住户虽都是城里人,但如果溯源,别说他们的父辈,就是年轻一代,也是从乡村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从各自的窗户,就可以瞭望到左右两侧的这两块荒地,跟土地打交道的人,惜土如金,看着黄茅草在土地里疯长,自然心是疼的。于是,在第四年的秋天,当葱绿舒展的黄茅草开始枯黄倒伏时,一位婆婆拿着镰刀拖着锄头从宿舍楼上下来了。她把锄头立在铁栅栏上,踏着颓败的黄茅草,摸索着来到荒地的高处,她的腰是佝偻的,双手背在身后,就像小娃娃写的一个“7”字,静静地钉在那儿展望。她走出来,蹲下去割草。她看上的那块地,紧靠着铁栅栏,不大,但很平整。她蹲下割草,割下的草堆在空地上,从最初的一把两把,到最后蓬蓬松松的一大堆。她又在满是草茬的地上仔细搜寻,抠出镶嵌其间的编织袋和塑料袋。黄昏之时,她点燃了身后的这堆杂物,一阵黄烟过后,烈焰升腾,毕毕剥剥地炸响,宛若燃放的烟花爆竹,但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呛人的硫黄味,而是野草的芳香。宿舍楼的人被惊动了,他们站在阳台上,从不锈钢或铝合金围栏的间隙里,伸出手来指指点点。第二天,老婆婆又去了,她用锄头,把半裸露的砖块石头刨出,然后把这一砖一石在边缘上垒起了一道低矮的小围墙。老婆婆今天有伴,从宿舍楼下来了好几位大爷大妈,他们相中了地块,和老婆婆一样如法炮制。于是,当天黄昏,围墙两侧的荒野,同时燃起了好几堆火,这些火如狼烟一样,引起了宿舍楼更多住户的关注。周末两天,荒野上人头攒动、镰刀飞舞、银锄起落,遍布的黄茅草不见了,蔓生的野蔷薇不见了,四散的砖头和凌乱的岩石,被规整成了一道又一道矮墙,荒野上呈现出的,是一块又一块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土地。这样的绩效,自然不是老公公老太太们完成的,他们的子女加入了,老公公老太太们只是踱着步指手画脚,荒野里满溢着欢声笑语。

从此,这荒野就有了生机。

第一波种下的,自然是白菜、萝卜和青菜。这些菜的名字虽然相同,但品种各异,再加上每户人家的肥料用量、种植技术等差异,长出来的蔬菜千差万别。有的一蔸白菜就有七八斤,一颗萝卜就像婴孩的白嫩大腿,一匹青菜叶如同一把蒲扇,而有的哩,栽下去是多大,两个月后还是多大,畏畏缩缩奄奄一息。菜长得好的,就理直气壮,在菜地劳作时,不仅身体动作的幅度大,说话的嗓门也大。那些菜种不好的,也不反驳,全都在土里躬身驼背默不作声。

春天一到,土地里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不独是白菜、萝卜、青菜这老三样,还有芹菜、菠菜、生菜、莴笋、缸豆、刀豆、四季豆。初夏时,辣椒和西红柿几乎是每家必种的。辣椒是新品种,不是线椒就是螺丝椒,但西红柿却是老品种。这种西红柿的果子只有葡萄大小,本地人叫它小西红柿或小洋辣子,别看它果实小,但产量高,不仅耐旱也耐涝,一直到深秋,都还开花结果。这种小西红柿,酸度比大西红柿高,把青椒红椒嫩姜大蒜仔剁碎了一起炒,是每家每户夏秋餐桌上的必备,尤其是用它熬煮的汤汁,更是吃面条粉条的神配。种小西红柿不占地,旮旮旯旯、沟沟坎坎,随便栽个三蔸五蔸,细密的黄花一开,就等着享用吧。那几个菜种不好的,就改换了门庭,种玉米。还别说,这东西贱得很,只要施足底肥,两粒种子入土,两个月就把那癞头地变成了青纱帐。这回轮到他们得瑟了,硕大的玉米棒子掰起,笑眯眯地见人就送。

我就住在单位后面的宿舍楼里。每天晚饭后,都要在单位的院子里溜达,每天闲暇时,也会站在阳台上俯瞰菜园。院子方正规范,有一种制度之美,而菜园哩,除了蓬勃茁壮之外,还给人以自由的野趣,让呆滞的灵魂可以如风筝一样信马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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