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近代史中,苏北人在上海遭受到的社会各阶层歧视,从未受到过历史学者的重视。而美国史学家韩起澜却尝试把大多数人熟视无睹的这一现象纳入学术研究范围,不仅体现了她对文化身份建构的洞察力和人文关怀精神,更使得她的心血之作《苏北人在上海》一书成为聚焦“族群研究”的大众文化典范。
我个人之所以格外青睐这本书,原因在于我祖籍是江苏扬州,祖上正是书中所探讨的“苏北人”之一。不仅如此,我的父亲在他13岁时,只身前往上海谋生,当了理发学徒。读完《苏北人在上海》,我更为深切地体会到父亲当年小小年纪,在上海谋生是何其艰难。整个苏北人族群从19世纪末的很长一段时间,被以宁波、绍兴、无锡等为代表的苏南人排斥和歧视,视为“他者”,甚至逐步被边缘化。大多数苏南人,即是书中所描述的“江南精英集团”,不遗余力地成为底层苏北人的对立面。“屡次试图将苏北难民遣送回他们的村庄并清除他们在上海的住所,这是蓄意要把来自苏北的移民边缘化,不让他们成为上海大都市的一部分。”书中如是说。
于是,那些时期,苏北人在上海的社会历史面相,呈现为难民、下等民工、滚地龙、流浪汉、苏北戏、江北汉奸等。被歧视的社会地位长期界定为苏北人族群,才促使作者在书中给予“苏北人”历史长河里上海底层大众关于生存状况的一次微弱发声。
全书共八章内容,从第二章“寻觅苏北”到第八章“籍贯的部族程度”,主要涉及或研究探讨了精英集团对苏北人社会类别的建构;探寻了苏北人在上海的从业经历;分析了劳工市场是如何产生族群又如何受族群影响;剖析了苏北人群体如何抗争或抵制精英集团所炮制的“苏北人”身份;考察了上海沦陷时期苏北人遭受的冷遇及挑战;阐释了从籍贯的族群含义所应当进行的深层次反思。像一个往昔上海社会切面,视角独特地让读者看到这个移民大都市中,被贴以“苏北人”标签的同时,即意味着遭遇偏见和歧视的社会历史现象。
众所周知,上海本身是一个“混合杂居”的移民城市,全国各地的人混居于此,外地人数量远远超过了本地人。如书中所言,江南人(即苏南人)和苏北人其实都是移民,只不过江南人竭力称自己为“本地人”,致使苏北人不得不努力建构作为“他者”的另类族群。
作者韩起澜研究发现,与苏北人这一普罗大众阶层相对应的,是江南精英集团。该集团需要一个另类“他者”形象做陪衬,受鄙视的苏北人恰恰能反衬出精英集团们的“上海人身份”。从文化角度看,戏曲、服装、烹饪、方言等等,上海本埠文化的形成几乎都来自这些江南精英集团。譬如宁波话中的“阿拉”,直接成为上海方言“我们”的称呼方式。书中有一句话:“源自吴语的苏州方言和宁波方言对上海话提供了重要影响。”越剧(绍兴戏)在上海大受欢迎,淮剧或扬剧则极为冷清。“他者”被边缘化的同时,上海的时尚和温文尔雅特质反映出宁波、绍兴、无锡等地的风格。韩起澜说:“苏北文化的边缘化,同企图摧毁棚户区一道,是将苏北人置身于上海边缘的手段。”
苏北人逐渐成为上海本埠的底层群体,作为历史中长期“他者”的另类代表,促进和加深着江南精英集团的优越感。书中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客观而冷静。久而久之,苏北人自身便认同了这一社会差异。从籍贯或地域界定来看,“谁是苏北人”的身份划分便注定了他们“多棱镜”似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