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雪梅
那天,站在南岳坡临水的岸上,看着初起的雪花,在洞庭湖上空像细碎的羽毛,飘舞着,漫天打着涡旋,再一朵一朵落在白亮的湖水里,转眼消失于无形,我突然对这种不可阻挡的消失,有了强烈的惋惜与无措感。
环顾四周,古老的岳阳楼披着簇新的光泽;周边的广场、沿湖风光带,也都是新的。除了南岳坡这个名字还有熟悉的气息,其余景物,已经看不到多少熟稔于心的老痕迹了。我猛然觉得,有股茫然之气,在胸腔里上下攒动,它卷起的是对乡土弥新的欣慰,和对乡土陌生化的不适。心里那点乡愁的方寸感,隐约有点破裂了,感觉自己像个找不到景点的外地游客,而不是揣着欢喜心回老家的本地人。
我很幸运,谋生处离家乡不远,才一百多公里,不到两小时路程。照理说,家乡这么近,还去强调自己肚子里积压着的重重乡愁,多少有点矫情。既非前面横亘着千万里山水,也非马车牛车、土路颠簸的年月,想回老家,拔腿就可成行。
的确,我每年都会利用周末或者节假日回乡几次,时间都丢在陪家人、见旧友、会亲戚上。年轻时,回乡喜欢呼朋唤友;人到中年,就觉得窝在老父母家,听他们唠叨,比酒聚茶会之类更让我安心。
匆忙回去,匆忙离开,好多年过去了。老家,不认识的地名、街道越来越多,熟悉的景物和面孔越来越少。有时兴冲冲地奔赴某场相约,却不得不问路,或者借助高德地图导航。童年记忆里,一些熟悉的地名,像半边街、洗马池、吊桥、汴河园、郭亮街和瓦亮的枫桥湖……都像云烟一样消失不见了。我开始茫然,在生养我的地方,站在街头,心里没有了底气。一个自以为闭上眼睛都能在城里招摇一大圈的本地“土著”,那一刻,有些心慌,仿佛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对老家,不知不觉竟有了一种“隔”的感觉。
事物就像硬币的两面,老城蓬勃的日新月异,催生了我的自豪感。老城的快速陌生化,也强化了我的疏离感。此后的每次回乡,总感到血管里某种浓烈的东西,被白开水勾兑了,有一种酒到微醺,瓶却见底的感觉。
想起那年的同学聚会,大家从四面八方回到曾经就读的中学,庆祝毕业三十年,可母校除了那块地皮,其他校舍、操场、树木全都看着眼生,怎样辨识也看不到当年的一丝痕迹。大家都窝着一些失望,嘴上不说,内里却在彻底哀悼自己永远消逝的童年和母校。我就想,为什么不给远离的人,留一点回望的念想呢?
那一年,我站在苏州老城的一条窄巷里,看着黛色的小青瓦和粉白的墙壁,以及光溜溜的麻石板地;看着小楼的窗格里伸出晾衣的竹篙,上面飘着孩子的尿片、大人的背心和洗得掉色的抹布,恍然走回了自己已经丢失的旧岁月里。
巷子中,两个老太太的竹靠椅,倚在半开的木门上,她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吴侬软语,我听不懂,胸口却有一阵阵亲切感泛起。苏州是可以安放旧岁的地方。她懂得人的乡愁多么沉重,又多么脆弱。她知道,人的乡愁是依附在旧物旧迹上的,就像许多轰轰烈烈的历史,必得依附在文物遗迹上才能让后人窥其面目、知其缘起。故而,苏州的建设,保留了旧巷老街,新城在不远处另起炉灶,这也让老城人的乡情有所附丽。
那年在伦敦,遇到一位老太太,离开英国几十年,回来后居然发现自己童年时走过的每一条街、每一扇窗、每一幢房子,全都还在。她高兴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出发点,笑得满脸都是菊花纹。她对我说,坐在童年时的旧风景里喂鸽子,是自己这辈子最后的愿望,现在越过半个地球回来,终于实现了,她可以安心地面对生命的尾声了。老太太的声音,多少年来,一直栖息在我耳朵边。
我就想,无论如何,巴陵这个古城,于我不应该是陌生的贴标。它写在我的履历表上,是我名字前终生不可剥落的定语。我是岳阳人,即使在长沙城活了30多年,我也不可能因为变成了长沙的“葱蒜”,而忘记自己的根须。可每次回到自己的胞衣地,就又会感到,这个贴标像泥巴敷的墙皮,被陌生的潮水冲刷着一层层脱落。
我记忆中的一些地名,街道凭空蒸发了,那些脚印叠脚印的烟火岁月,那些家长里短,那些平房陋巷,像故去的老人,完全没了影子。还有我们的从前,随着这些拆除与兴建,都连根铲掉了,几近寸草不生。
现在,我站在汴河园的旧址,那一条大峡谷般凹下去的菜园子,早就变成了窗叠窗、门挨门的密集的门面房。泥土与粪肥的味道没有了,清晨的一垄云烟和蔬菜的青涩味道也没有了,连同我和一帮在菜花里乱窜的孩子的童年,一起都不见了。
我以为,城市的建设,还是要给远处的老乡留点旧识,留份可见的熟稔。熟稔,可孵化亲切感,也好比河岸码头的桩,能拴住很多远行人的柔肠。一些历史久远的地名和小街陋巷,并不只代表破旧。相反,一座城市适度的旧,往往还是人们不可割断的“精神脐带”,像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的一座童年的房子,而一些老地名的消失殆尽,无异于历史的脉络,被拦腰截断。
令人欣慰的是,近日返乡,看到一些老旧建筑和巷闾,被挂上了文物保护的牌子。洞庭南路的一些老街,还修旧如旧,恢复了古城记忆的一些片段。我感觉与这座城市的精神脐带,忽又联通了。
月下怀乡,灯前忆旧。在外地的岳阳人,乡愁依旧悬情有枝,这是大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