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莲姨是我外婆娘家的表侄女。她15岁才小学毕业，留两级也没考上初中，只得回村务农，外婆心疼她个子小吃不消体力活，便带她来找我妈学裁缝手艺。我妈没收她的拜师钱礼，她喊我妈不喊“师傅”，喊“姐姐”，我们五姊妹也就顺辈分叫她“莲姨”。

莲姨16岁初来我家，身高比我12岁的大姐还矮半寸。可她那两条粗黑油亮的麻花辫很打眼，辫梢系了时兴的红绸蝴蝶结，映衬得脸蛋粉润清秀，掩盖了两颊的些许小雀斑，不算漂亮，但很好看。一点也看不出，莲姨是来自偏远的乡村旯旮。

上半年我妈的做衣活计，通常没个准儿。白天莲姨跟着我妈一起刨地锄菜干家务，外加看管没上学的我，不乱跑不掉沟里，这些事莲姨都干得很顺溜。夜里我妈压着莲姨翻裁剪书，莲姨倒拿着书本打盹，我妈用量衣尺敲醒她，安排她坐到缝衣机上踩废布条练针脚。她还是会走神，偶尔被针尖扎破手指才疼醒，导致莲姨刚帮我妈上门做衣打下手那会儿，锁出的三线边，像屋毛虫，有的卷团有的断截；绞完的扣眼，如“草虱子”苍耳子，线头参差不齐。我妈对着莲姨摇头叹气，常觉亏欠主家而返工加夜班。

莲姨也不生气，笑着复述我外婆的嘱词“学徒弟，要吃得三碗冷鼻涕。”她依旧淡定自如，每每从外面进屋，脚上的平板绒布鞋面圈，总有干灰或湿泥。她低头，脚在屋檐角台阶上轻轻刮蹭，两条麻花辫垂倚肩背；她弯腰，慢缓放松卷起的涤纶裤脚管，辫梢差点扫地；她站直，拍了拍灯芯绒夹衣的粗布袖套，“红绸蝴蝶”在胸前抖擞。

我妈望着她急火攻心：“头发长，见识短，过了今秋，学不好，一剪刀下去，剪掉你的辫子。”我妈知道，莲姨最上心她那个“娃娃亲”对象顺哥，那红绸就是顺哥送她的。我妈板起脸，当着莲姨面，说过顺哥很多坏话：家徒四壁，四壁透风，顶上漏雨，死守几亩薄田，无一技在身，抱着门前小河石头打泡湫，长得倒是油光水亮，看着想着就能当饭吃？莲姨急了，噙着泪花连连点头。

大抵从这时起，莲姨的手艺才开了悟。我妈下半年的活计排满了，莲姨自然也有了更多的实际操作机会。她把两条麻花辫梢合拢，捆紧一团扔背后，一丝一缕铺棉絮，一针一线扎袄花缝扣眼，针头往发丝里一拨弄，袄花就扎得匀实平整，扣眼也缝得严丝合扣。她端坐在缝衣机上，踏板踩得“咔嚓咔嚓”，像演奏一首节奏晓畅的欢歌。很快就将一件针脚细密的荷叶边幼儿围兜，试穿在我身上。顾主开始叫莲姨“小师傅”，我妈脸上渐渐显露出松弛感，似有光在晃荡。

连续两个秋冬，我跟着她俩早出晚归上门赶工。往返路途，莲姨不听我妈“要打断我这双懒腿”的怒斥声，背起我径直向前小跑。我嗅着她头上的“青春”牌洗发膏香气，贴着她带有体温的红绸辫梢，不觉秋风凉冬雪寒。

我趴在莲姨背上躲冷，随她在没过踝关节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我妈在侧旁催促她：“过年你19了吧，也该出师嫁人了。”莲姨说不急，想把手艺再学扎实点。“女大不中留”，我妈执意不留莲姨。

腊月年关，莲姨的对象顺哥，从君山那边大洞庭捕鱼归来，带着单车手表缝衣机“三件套”聘礼上岸。我妈送莲姨几段好布料，莲姨亲自做了嫁衣。娇小玲珑的莲姨，穿着红呢子长大衣，婀娜动人。配上莲姨父那身笔挺的蓝毛哔叽中山装，引领着他们村旯旮的潮流风，在高处飘扬，在低处荡漾。

婚宴席散，我站在莲姨家门前的河岸，等我妈与莲姨话别。莲姨突然捧着大把喜糖朝我跑来，塞满我所有的衣袋。莲姨转身擦眼睛，我隐约领略到离别与重逢之间，是很长时间的想念。

关于莲姨后来的消息，间或从莲姨父口中得知。当时我妈手工缝纫已近乎淘汰，家中渐入窘境。莲姨便隔三岔五腌些干鱼，托姨父送来，给哥姐们带去寄宿中学改善伙食。莲姨的裁缝店很忙，一边卖杂货，一边改旧衣服、剪裤脚边、换拉链。莲姨父农闲时，就在屋前运河开渡船，渡人渡物，也撒网捕鱼，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唯一遗憾的是，莲姨吃了几年治不孕的药，未见成果。

莲姨父不久捎来喜讯，大年夜在自家店门墙垛，听见婴儿啼哭，循声出去捡到一个未脱脐带的男婴。乡邻打莲姨的岔：怕是知根底熟人送的，养大会来认回去？又怕是有什么隐疾，不然白胖小子谁舍得扔？莲姨只怕孩子饿了，赶紧抱进屋喂他粥糖水。

那孩子养到会叫莲姨“妈妈”了，莲姨才发现他脖子皮肤异常，像蛇蜕皮老掉屑，医生诊断为遗传性“鱼鳞病”，需长期治疗护理。莲姨只要听闻哪里有厉害医生，就牵着孩子奔去哪里，终于在省城医院用激光治疗好了。莲姨一高兴，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了半天，花光了身上的钱。莲姨无奈，当街剪掉两条齐臀的麻花辫，卖了作回程路费。

莲姨清清爽爽过了多年。那孩子没辜负莲姨的养育，大学毕业工作前夕，河对岸的亲生父母来认他，孩子拂袖，果断将莲姨夫妻接到城里同住。

再度与莲姨相逢，是在大姐50岁生日家宴。莲姨已满头白发，但仍显精神干练。我妈和大姐强拉着她的衣袖套，留她歇一夜，没留住。

“我的小孙宝，生下来就要在我肚子上睡觉，才睡得安稳。”莲姨笑着，两眼泛起泪光，尽是爱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