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我有些呆住了，主要是因为落叶。一大片落叶层层叠叠，横在我面前，前所未有。被无数片落叶挡住去路的我，有些左右为难，好像突然面对一幅作在地上的风景画，我是一抬脚踏进去好呢，还是后退几步细细欣赏它为好？目光也僵直了，我不能顺利的越过它们看向更远。雨过天晴，阳光从树影里倾泻下来，一束束金色的光束打在潮湿的落叶上，这幅风景画瞬间就灵动起来，我看到一大团色彩，还有一些我说不出来的颜色，我一点一点地看，好像这样我才能弄清一些来龙去脉。山野里的晨雾风吹律动，我感觉双足被落叶托举，轻易便被架在雾气飘飘的半空中。
可是，此刻正是春天。谷雨刚过，春天早已摆脱寒气，一日潮热一日，天气一阵一阵的，不好说，黄梅雨说来就来。人间巷陌，皆笼罩在一片湿答答之中，苔藓在屋瓦间活过来，那屋檐墙角就有了江南味儿，湿滑油亮的青石板上，沥沥盛满晚春的雨韵。天时深谙已是万物生长的最佳时机，谷物百果们受惠于天降甘霖的滋养，一个个正追着赶着比个头。蓬勃的生长正在拔节。
这时候有微风，将太阳渐渐吹高，我注意到层层落叶遍布整个地面，屋基就立在落叶上面，好像因为它们的齐心协力，才让这青砖黛瓦的房子稳稳当当地立于天地之间。现在，我在发呆，我把自己怀疑上了，我吃惊于地上落叶的铺天盖地，这才几天没来，香樟叶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枝丫，兀自绘就如此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树下的落叶显然已经超过亭亭树冠，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好像集体守着一个秘密，趁我们不在，要把所有的叶子不动声色地交换一遍。它们暗藏旗帜，瞬间占领了所有领地，又好像并没有那么多心事，挤挤挨挨，只单单体现它们之间浓酽的情谊。树上树下一样的生机盎然、神气活现，但地上的落叶明显风情万种得多，站着、坐着、放开手脚平躺着，多了些许野性和随性；它们的色彩更是胜却新叶无数，碧绿自不必说，还有边缘是淡黄色、褐黄色，中心一椭圆绿的，由浅红至深红延展、到中心主经络却渲染出一种褐红的神秘的；上面还有斜逸出来的横枝，结着无数枚青果，一个个丰盈饱满，互相映衬，似乎上面尚有未干的新鲜油彩，加上远远近近奔赴而来、活跃在它们身上的各种虫豸，简直就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油画，带着自由的惬意和欢欣，带着不管不顾的肆意的张力。它们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活着，跳下树来生长在地上吧！然而，这是凋落，好一场大张旗鼓地凋落！生长和死亡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两者面目全非，深深牵动了我对死亡的重新审视。
一边葳蕤生长、一边毫不拖沓凋落得利索，它们是春天里最盛大的一场生死更迭，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场生死呈现得如此绝美又不动声色，且齐齐相聚在一个充满生机的春天。出于好奇，我上网搜了一下，“樟树常绿乔木，四季落叶，春天最多。它象征着和平、正直、坚韧不拔的精神。”“樟树的寓意是长寿、吉祥、如意、辟邪……”许是这个原因，常常看到许多青砖黛瓦的家门口，立着一两棵亭亭如盖的香樟树，像看家护院的田园犬，又像带着铠甲的高大护卫，家便安安稳稳地依偎在它的臂弯。春天里，无数新叶在春雨中疯长，无数落叶碾落成泥。它们香味馥郁，近了又远了，台阶、落叶和屋檐重叠的时光，晕开了又聚拢了。岁月流转，鸟鸣落下又反弹，从容之中暗藏着某种闲看生死的隐喻……
一个人的死亡为什么不能像一片叶那样，一个转身便义无反顾地告别这个世界？
自然有四季，每一年都会如约而至，它们在岁末佯装死去，来年春天又浩浩荡荡地复苏了，周而复始。而人也有四季，人却没有那么好运气，过一季就少一季，等到想要回望岁月的脚步，春天已然是一本泛黄的书，夏天抛下我们跑得无影无踪，此刻秋风萧瑟，中年的华发如枯枝败叶般随风荡，寒冷的冬天不远了。自然在四季中轮回，成为芸芸众生的无数个缩影。其实，人并不比一棵树、一棵草高贵多少，人更不比一片落叶洒脱多少。
人到中年，越来越多面对老一辈的日渐寥落。经常听父母谈到死亡，“等我老得动不了，就让我安静些，别折腾，也用不着悲伤”我现在也渐渐认同了。随着时间的磨炼，我当然明白，死亡绝不是个例和特例，恰恰是人世间最普通的惯例，而悲伤，又是一件多么徒劳和无意义的事情！人生在经历若干个四季轮回之后，逐渐懂得并接受一次次的新旧交替，死亡的伤痛终究会慢慢被稀释、被遗忘，变得如同叶落一般自然和随意，不值一提。
落叶无言。我感动于落叶面对凋落的从容，尽管装满了时光的风云和变幻，仍以一道轻盈又完美的弧线，告别生命的枝头。或许正是它们，用行动教会我们如何面对现实、面对死亡，如何在一种必然中，与世界达成和解，用落叶“不能承受的凋落之轻”去诠释我们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面对死亡，或许我们做不到落叶留给世界最后的那道风景，更做不到“鼓盆而歌”，但我们仍然可以以一种“悲壮感”，告别生命的凋落——死亡。因为这回不了头的永恒的失去，我们只能永恒的怀念，生命才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弥足珍贵。
《朗读者》其中一期的主题词是“告别”，董卿娓娓道来：
“告别不是遗忘，而是转身，
告别不是放弃，而是开始！”
落叶的凋落，是一种告别；人的死亡，也是一种告别。告别才能重新开始，开始才能得以生生不息。自然是如此，人生莫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