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我办公室在四楼,从大厅径直上去,需转11道拐和登78级台阶。有时转晕乎了,就继续往上,结果就到了顶层,一个栅栏门锁着,外面的天空被分割成若干竖行,远山淡淡,宛若一张宣纸笺。为避免走错,愚笨的我想了一个死办法,那就是从登梯时开始数数,数到78,向右拐就到了。办公室没有标牌,只一个编号,我的正好是405,分配时没在意,突然有一天想起了一部电影,名字就是《405谋杀案》,于是就把门牌撬下,换上了“编辑部”的门牌。
我的工作就是编辑单位的内部资料。选题和作者以及最迟的交稿期限年初就定好了的,我就像一个粮贩子,自己不种田,只把别人的稻谷收来,然后用风车吹吹,入库就是了。桌上的电脑就是我的风车,我把收到的稿件倾倒在屏幕上,然后用思绪摇动鼠标,把病句错字别字一股脑儿地吹走,一篇不出彩但也不出错的文稿就这样敲定。闲暇之余就读书,用普通话读,读出声来,自己刚好能听到。虽然“F”“h”不分,也不知卷舌翘舌,但乐此不疲。想想匡衡凿壁偷光、孙康映雪读书、孙敬悬梁刺股、李密牛角挂书,我能有此光阴,顿感昔不如今。曾国藩右眼失明,还日日展卷,我双目老花,却不想看不见这世界的姹紫嫣红。于是,就踱步窗前,看看外面。
窗朝北,很大。映入眼帘的,天空,山峦,树冠。天空总是明亮着,晴天有流云在走,阴天有乌云在滚,雨天则一片混沌,像一张腌臜了的毡布,怎么洗都洗不清白。山峦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一条灰中带绿波浪起伏的山脊,仿佛一位顽童手中的蜡笔随意划过。树冠因为近,不仅显大,直直地直逼眼珠子,而且颜色厚实,墨绿、青绿、翠绿一股脑儿地闪啊闪,疲惫的眼睛松弛了不算,就是胸中那颗驿动的心也得到了安顿。
树是香樟树,可能是这片办公区绿化带中最为高大的一棵,一年四季都那么精精神神活力满满。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剪的是柳叶,香樟树的新叶是画师涂抹出来的,一枝压着一枝,一叶叠着一叶,密密匝匝,密不透风,只是在那绿中加了明黄,水分也多了点,但却恰到好处,让人一眼就可认出。其他的落叶乔木,春天萌发,枝繁叶茂,秋天枯萎,落叶飘零,而香樟树,则是新叶不发老叶不去,新叶葱郁老叶才飘摇归根。香樟发新芽,春风扫落叶。一阵浩荡的春风鼓动得树冠乱颤,几枚老树叶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最后落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一枚通体紫红,一枚殷红中镶着金黄的边,还有一枚是橘红的,叶脉中间有一个圆溜溜的洞眼。我把它们捧在手心,闭上眼,在风的号角中,任凭缤纷的落叶把我掩埋。有一天,一位教育界的作者来交稿,顺便送我两本捆扎在一起的书。他走后,我发现包装纸是四年级的语文试卷,一道阅读题如密密麻麻的蝌蚪向我游来。题目的大意是,不管刮风下雨老樟树叶依然抱着树干直到新叶长出来写出了老樟树的什么精神?虽然我一向反对语文教学中的这种幼稚,但此时在我内心里,觉得像极了我们中国人。老一辈含辛茹苦把我们养育成人,他们却被时光的魔咒收走,我们呕心沥血把下一代送上了时代快车,自己却在站台上成了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每年春夏之交,香樟树就开花,香气从高处跌落,洒在头顶上,钻进脖子里,藏在衣服的褶皱中,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被四溢的花香包围,但却看不见花朵,不知香从何来。好在我的条件得天独厚,可以泡一壶茶,倚着窗框,观窗前花开花落。起初,一些鹅黄的嫩苔,会从最外层枝条的叶下长出,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树冠上插上了数不清的细香棍,但不出几日,仍然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把数也数不清的小米粒粘贴到了这些香棍上。这些细小的颗粒在渐暖的春日里暂时沉睡着,一枝靠着一枝,一粒挨着一粒,密密麻麻宛若集会,待它们商定的日子到了,便一齐绽放。花朵非常细小,六个花瓣全部打开,也大不过一粒豌豆。颜色是绿白底子带一点微黄,让人看上去心生欢喜。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此时的风儿,暖暖的,成天围着树冠转,而那些花儿,上下跳跃,左右摇摆,简直就是一大群顽皮的小精灵。最可人的是那香气,似乎丝丝缕缕,连绵不绝,又似乎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这是一种复合香,有兰花的清丽悠远,有栀子花的浓烈醇厚,有姜花的辛辣刺激,更有香樟树那独特的樟脑味。据说,蟾宫里的玉兔耐不住寂寞,就鼓动嫦娥到凡间去玩,尘世的繁华虽不如天上,但闹热却胜天上,两人乐不思返,匆匆归去时,却把香囊遗失,这遗失的香囊,就化成了人间的香樟树。
芳草渐逢归燕后,落花已过浴蚕时,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看香樟树结果就占据了我业余时间的大部。其实,开花之初,香樟树的果实就已经在花朵下面了,不过那时还太小,不仔细分辨还真看不出来。花落之后,果实慢慢长大,到六月,果实基本成型,如一粒粒豌豆,阳光下翡翠一般闪耀。慢慢地,那翡翠也经不住风吹日晒,颜色渐次灰暗,但果实却越发地硬梆。国庆过后,天气日渐寒冷,僵硬的果皮开始变软,灰暗的颜色加进了深蓝,恰如熟透的蓝莓。这时候,我窗前的这棵香樟树冠,就成了鸟的乐园。白头鹎和八哥,它们是留鸟,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来就经常光顾的,就知道专捡熟透的果子,一口一粒,来来去去,逍遥快乐。到了11月的某一天,数不清的黑领椋鸟迁徙路过,树冠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闹热的时刻。它们占据每一根枝条,啄食每一枚果实,顷刻间,所有的果实都被啄光。然后,似乎所有的鸟同时得到了一道无声的指令,轰得一下,就迅疾地消融在天空中。过后的几日,仍然有不同的黑领椋鸟梯队前来,稀里哗啦地在树枝上吵闹,仿佛是埋怨自己来得晚,也仿佛是在咒骂前面的同行洗劫得太刻薄。这些后来者哪里知道,那些先到的同行,在大快朵颐的时候,至少把一半的果实抖落在地,谁让它们只知高高在上而不肯俯身下地哩。但这正好成就了黑鸫鸟。黑鸫鸟独来独往,在林下悠闲地享受着黑领椋鸟遗留下的美味,吃饱了,也不飞上树冠,只在香樟树叶的浓荫里放开喉咙歌唱。它的歌声非常优美,高亢处沸反盈天穿云裂石,婉转时啾啾啁啁缠缠绵绵。每当它歌唱的时候,我都要停下手头的工作,闭上眼静静聆听,就像恋爱时听恋人的呢喃耳语。除黑鸫鸟外,此时来樟树下的还有珠颈斑鸠,它们吃饱了,会攀上高枝,在树冠最顶层的枝丫上一边点头一边咕咕鸣唱,样子有些滑稽。咕咕声像是在打嗝,还不住地点头呢,是否就是对当下丰衣足食的赞美?
有一天,我决定到树下去。树冠比我四楼窗口还高的这棵香樟树,笼罩了半个篮球场大小,是那样的雍容端庄,一幅王者气象。虽然面前还有几株桂花,旁边还有几株栾树,但在它面前,却显得娇小玲珑瘦骨伶仃。正是冬日的黄昏,橘黄的光线,几乎是平直地映射过来,整片绿地赤朱丹彤金光璀璨,祥和如天堂。几只斑鸠噗噜噜地被惊起,惶恐地穿过树枝消失。人工种植的草皮没能延伸,香樟树下落叶重重叠叠。好些香樟树的幼苗从落叶的缝隙里钻出,牙签大小的树干上,顶着几片铜钱般的叶片,颜色焦黄,羸弱不堪。这应该是去年落下的树籽今年春天发的芽,但它们是没有机会长成树的。好在有那些飞鸟,它们消化了树籽的果肉,却把果核排泄到了各处,总有一块土壤能够让根扎下,总有一点阳光雨露能够光顾,于是,大千世界就一直郁郁葱葱繁繁茂茂。
我倚靠在粗壮的香樟树干上抽着烟,目光从眼前的落叶起步,越过桂花树冠,城市的楼宇如雨后春笋,远处的山影已经罩上了幽蓝,高天流云之下,一群鸟儿正奋力向栖息的方向飞翔。突然想起了常建的诗: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遗憾的是,眼前无碧潭后山无禅院。待回过神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而明天,我将继续在香樟树的幽香中,继续我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