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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3日

长在老楼顶的树

○刘文波

我住的对面是一个工厂家属院,立着孤零零的一栋老旧家属楼,很旧很旧的那种,像是站在那里有几个世纪了。楼有多老呢,大概没人能记得清了,能想起或说起来的,可能只有住在楼中的老人和一些模糊漫漶了的事情。

红色的墙砖从坍圮了的墙皮里露出来,像是一个人的一些陈年旧事,遮也遮不住了;有的地方则是墙皮大片脱落,又像敞开了古铜色的胸膛,向路人坦陈着久远的往事。整个楼体斑驳,像是衣服穿旧了,失去光泽的肌肤,衰朽在风里雨里。单元楼梯的窗户,不只玻璃没了,少见的木框窗扇也是破的破,朽的朽,有的干脆连窗户框都不见了,像一个个空洞失神的眼眶,填充着一片虚无。楼道逼仄,潮湿,像进了防空洞。因为没有楼道灯,楼内凌乱的电线网线结成衰朽的网,只网着些污渍。

夹在光鲜亮丽的高楼之间,老楼像是沉默在时间里的一枚石子。

常有一些美术学院的学生寻来,将老楼画在水墨里油彩里。也有一些爱好摄影者,似乎要拍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也喜欢老楼,特别是在夕阳晚景里的老楼,看着看着,感觉它就像一个老人在夕阳里蹲踞着,真正的老气横秋,骨架都要塌下去,老了就是老了,没有一点做作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楼顶上长出一棵树,青葱的模样,让老楼一下子多了些精神气。树像一个站在古老城堡上的少年,他的过分亮丽青春的模样让暗淡的老楼一下子亮了许多,就像俄国画家库茵芝《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里的那轮月亮,让黑暗照亮了黑暗。

我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芽、抽枝,伸展着生命的样子的。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窜出楼顶几米高,俨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模样了。目光有些发怔的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

风清日丽的时候,小树把远处的风唤来,让风摇动着梳洗着自己所有的枝枝叶叶,如同沐浴的妙龄女子。每一片叶子都在风里翻转摇动,将阳光反射出一片片散金碎银。我听不到风摇叶片的声音,但我能看到每一片树叶都像小小的银色的心,欢快跳跃着。云在高远的天上流过,却像在树的头顶上徜徉。当然也会有鸟儿停息下来歇脚觅食,鸟比我更喜欢树,树也比我更喜欢鸟。

我没有看到疾风骤雨里的树的样子,自己总是在风雨里躲进自己的更小的巢穴,安享着平静安稳,所以我不知道树有没有惊恐和不安。

风吹来的尘埃和雨水让树扎下根,活下来,但薄薄的土层如何能伸展它的根系,让已经越来越大的树冠岿然不动?我不知道树的生存智慧,只看到树依然很快乐。它的根或许已经深入老楼的楼板骨架,和钢筋、水泥连在了一起,这样它就和老楼成为一体了。

它像是风给老楼的一个礼物,让它们相依在时光深处。

无风时,树静立沉思;有风时,树舒展柔婉;风狂雨疾时,树像一个高蹈的愤怒舞者。树很像一个情绪化的人,很像情绪化的我,我们总是喜怒随缘,很少能做到随遇而安。

看那棵树看久了,就越看越不像一棵树了,而是一个站在高处,站在时间里的人。其实,树是没有情绪的,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情绪。树只活在时间深处,只活在距离你很近,其实又很远的地方。

家属楼所在的工厂已经物去人非,昔日的烟囱多年没有吐出一点烟雾,老旧厂房里,机器默不作声,锈蚀在尘埃里,红红火火的厂区,蒿草层生。这些所有制的产物,它们的兴盛红火,就像一列重载的火车驶去后只留下一声长鸣,一声叹息,然后一去不回。

楼内进进出出的只是些还能活动的老人,和楼一样老。

楼顶的树大概也经历过心惊胆战的一幕,被讨论过要不要铲除它,很多人曾驻足考虑过。随着住户的陆续迁出,渐渐地,没人再关心头顶上的这棵树。至于它会不会存在下去,还能存在多久,都是时间的事情了,它已经和楼融为一体了,只能和楼老在时间里。

一颗种子因缘际会地落到了楼顶,在瘠薄的土层里穿枝生叶,长成一棵树,阅尽尘世风景。人的命运何尝不像这棵树,需要的只是像这棵树一样,不管落根哪里,只管扎根下去,然后长成一棵孤独的树,一棵顶天立地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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