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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4日

冬日煨食

朱小平

幼时的冬季日常,是我和外婆对坐火桶两旁。外婆将我包裹得如同一枚严实的粽子,我的心却随着门前雪地上的“竹叶梅花”印画鸡飞狗跳。但我还是被火钵里“埋伏”的各种煨食按捺,踏实坐稳,静心守候。

煨,是一种烹饪方法,即用余烬热灰焖熟食物。外婆在灶膛里煨汤煨粥,这类流质食物,不能信手把握着出门炫耀,不太受我的青睐。我偏好于外婆在火钵里煨的芋艿、土豆、洋姜、红薯、鸡蛋,这些零食,远远闻得见香气,摸着温暖,吃着软糯。只是煨熟的时间缓慢,要经得住漫长的等待。

煨的过程,就好比“煨”字的字形演变,最早的象形文字,一人立一座山形状火旁,对火存有敬畏之心;篆书时期,“煨”的火与畏两字间隔分明;到了隶书,字形开始变得圆润;再观楷书,就显得工整规范了。

一字不识的外婆,不擅用口头教条之法,叫我不去外面吹北风受寒凉。入冬后,她常想方设法给我煨些零食小吃,让我规矩坐在火桶边取暖。湘北民间,至今还有少许农户家,保留了那种传统的老式火桶火钵。一个方正的空底木箱子,四周木板钉实密不透风,顶盖镶嵌了一扇横竖对称的镂空栏木。旧时渔村周边讲究人家,女儿的嫁妆里,少不了一个架面上红漆锃亮的火桶。在火桶中间底部置一圆瓦缸粗瓷火钵,全家人围坐一团,腿脚伸到火桶盖上,一床火棉被罩起,谈天说地,聊家常论世事,其乐融融。

年幼顽皮的我,习惯趴伏在火桶被面上,一边等外婆的煨食煨熟,一边“脚板上抹了青油”准备开溜。外婆在我不断的催促下,时不时拿火钳试探煨食生熟,轻轻拍打其表皮,硬则生软则熟。唯有煨鸡蛋熟时,会发出一声如爆竹炸裂的喜庆信号。

我不喜欢总待在火桶边,闻火钵里散发的那股呛眼鼻烟熏味。水乡没有山林,木炭和煤炭都很稀缺,少烟的木炭火,留在家中年迈长者的手携式竹篾烘笼内。外婆的火钵里,是烧完早饭后灶膛内滞留的火星灰末,火钵底撒一层厚厚的秕谷壳,铲几铲没有燃尽的枯棉秆火屎铺上,再压些稻草灰掩盖袅娜升腾的熏烟,隔些时辰,沿火钵内翻动火灰,也能驱逐一天的寒冷。

趁外婆倒饬火钵的清早,我蹑脚走到冰滑的禾场,取出鸡鸭食盆面的冰块,像宋人杨万里写的《稚子弄冰》那样——“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我还未将稻草穿进那块“玉盘”,手已冷得发抖,玉盘也“忽作玻璃碎地声”。我索性跟着渔村一群还没上学的小伙伴,躲到外婆茅草屋后。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一根根酱褐色的晶莹剔透的冰凌,我们眼馋着将它们想象成夏天的“红糖冰棒”。悄悄借助柴垛上的枯竹丫扑落,见四周没有大人,偷偷捡起冰凌往嘴里吮吸,丝毫没有糖的甜与酱油的咸,除了有冰棒的冰冷,味如凉白开般平淡。我们倒也乐此不疲,一个个双手冻得发红,吃得嘴巴发紫鼻涕吊吊时,几家大人突然举着扫帚条出来追打,小伙伴似鸡鸭受惊扑翅散开,我还恋恋不舍望着散落的碎冰凌,站在原地不动。外婆从不打我,只是一遍遍将我的名字从“小祖宗”改唤到“小满崽”。眼看着也不管用,她就说“煨食快熟了”,我才肯乖乖回屋坐火桶旁一阵子。

此时吃煨食,有“雪中送炭”之应景应急。滚烫的食物,在冻僵的左右手交转热度,哈一口气,食物变得温热,撕去外皮,凑到哆嗦打颤的唇齿间,芋艿土豆的粉糯、洋姜红薯的甜软,一齐入胃暖心。我最爱吃煨鸡蛋,淡淡的煨焦味香气扑鼻,蛋白有素豆腐的嫩滑,蛋黄有荤蟹黄的流沙,蛋壳上还印染着包纸上的蓝黑文字。我问过外婆,这些字怎么念,她学母鸡唱歌“咯咯嗒”。当我出去与小伙伴分享煨鸡蛋时,他们很开心地把蛋壳上的字,全念成“个个大”。大抵是源于这份嘚瑟,使我一背过外婆的眼睛,就爱迎风赴雪往外乱跑,导致耳朵和脚跟年年冬天生冻疮。

外婆只得一次次脱掉我的湿鞋,将我禁锢在火桶上,煨食的同时,也煨疗药。煨好的白萝卜与生姜,就热切片,轻敷于我红肿的耳朵和脚跟,灼痛化作瘙痒,我“唉哟哟”哭喊几声,恢复细皮嫩肉,又开始活蹦乱跳。

穿越重重叠叠的生活,再也吃不到外婆温润细腻的煨食。外婆的模样,依然清晰如昨,她话语极少,表情平和,从容自若。她那双干瘦的手,不停地触碰着旧事物,渗透至掌纹,拿捏稳准。穿针引线纳鞋底、淘米浆汤泡棉布定型鞋面、浸湿废报纸包鸡蛋煨进火钵,我穿着刚好合脚的新鞋试步闲走,一心只等煨鸡蛋炸响,然后捧着熟热的蛋,开始奔跑,跑进渔村空旷的雪野,跑离故乡寒冷却又温暖无比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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