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人的一生,不可能从头到尾一帆风顺,总会遇到磕磕碰碰甚至危险。许多挫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有在记忆深处留下一点印痕,而有的挫折,则让人刻骨铭心,不仅那些细节就算过去了许多年后依旧历历在目,而且还会改变你的人生观,让你脱胎换骨,宛若重生。
2002年4月,我与六位好友一起,骑摩托车从川藏线进藏。4月28日一大早,我们从巴塘县城出发,当天的目的地是翻过宗拉山和东达山两座大山、越过金沙江和澜沧江两条大河,到达240公里以外的左贡县城。放到现在,240公里并不太远,但那时的川藏线,烂到了极点,到处坑坑洼洼,从陡坡上滑落的碎石,被过往车辆碾成了细沙,车辆掀起的浮尘,宛如一条蠕动的黄龙,所谓的风景,全是叫人窒息的荒凉。过了澜沧江,公路在高原之上缓缓上升,望不到尽头的草原虽然还没有绿色,但那圆润的山体线条和极远处的雪山,把人从荒凉的窒息中拉回,一种壮阔壮美的欣喜让我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把摩托车靠边停下,看着那些前往拉萨方向的大货车绝尘而去。从地图上看,我们已在东达山东坡的山腰,翻过山口,下坡就是左贡县城。于是,我们决定,等大车稍微稀疏一点,我们再上路。
下午7点,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们跨上摩托,很轻松地就超过了几辆慢吞吞的大货车。就在这时,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太阳不见了,原本湛蓝透明的天空,好像被几只大乌贼喷了墨汁,黑云瞬间压顶,劲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脑。这是我们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大的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擅长夸张的李白如若经历,也只能如施耐庵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那样来一句“那雪下得正紧”——不到半小时,公路上的积雪就没过了小腿。我们超过的那几辆大货车,已经绑上了链条,“啪嗒啪嗒”地从我们身旁经过,一位司机还探出头来朝我们喊:前面的司机电话说,就山口附近下雪,再拐两个拐,翻过去就是县城啦。积雪被大卡车碾过,压得严严实实,但掠过的寒风,给它穿上了冰的铠甲,光溜溜地如同涂上了一层明油,我们的摩托车要么后轮空转,要么一起步就侧翻,这两个拐,真真让我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开始,大家都还有力气,侧翻了立起来又继续。可没几下,我们全都躺在雪地里喘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已不再是血泵,而是一台破旧的架子鼓,原本沉稳的搏动,变成了乒乒乓乓的胡乱敲打,那一团肉,仿佛就要从喉管里蹦出。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接近5000米海拔的高山之上,我们的力气已经被稀薄的氧气抽干。大家躺在路边的雪地上商议,决定留年龄最大身体最瘦小的我原地守候,其余6人推一台车上山口,然后留一人在山口守着,其余的再下来推车。天什么时候黑了,雪什么时候停了,风什么时候止了,我全然不知。我蜷缩在摩托车旁,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光,他们推车的身影在朦胧中蠕动,他们紧促的呼吸、如鼓的心跳和推车时的呻吟,都被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说,老张,就你这台车了,加把劲,就上去了,山口那边是柏油路,一点雪都没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途还休息了三次,当我们7台摩托车汇集在没有积雪的山口时,我们全瘫坐在地。摸出手机看时间,已是深夜11点。此时,夜空蔚蓝,一轮明月如脚盆那么大高悬中天,周围的山峦,全都沐浴在这银色的奶液中,远处的一排雪山,亮晶晶的。对于我来说,这次骑摩托车来西藏,除了想看一看别样的风景之外,更多的,却是想逃离机械的工作和纷扰的人事,东达山东坡的纷纷大雪让我九死,西坡的朗朗明月又让我重生。稍事休息得到喘息的我站在公路边,张开双臂把那满月揽入怀中,同时,一股气流从胸中澎湃迸发,那一声绵长的“啊——”在空阔的天地间回荡。
大家被我感染,都站起来对着月亮“啊啊啊”。就在这时,两注灯光从拐弯处一前一后地冒出,摇摇晃晃地朝我们逼来。我们立即收声屏息,迅速收拢。出发前,在研究别人的攻略时,曾提到过拦路抢劫,在这半夜三更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东达山口,这际遇莫非让我们撞上?我们7人,有三位当兵的,一位搞体育的,都是身手敏捷之人,还有一位是摩托车修理师傅,武武墩墩一身蛮力。当兵的说,莫怕,稳住,见机行事。修理师傅则迅捷地打开工具箱,把锤子、钳子、起子什么的,胡乱地塞给我们。我们紧紧地攥着这些工具,背着手严阵以待。果然,向我们逼来的是两辆摩托车,而这两辆摩托车就在我们面前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同伴们此时的反应,反正那时的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嘭咚嘭咚的心跳,如战鼓般轰鸣,只要那三位当兵出身的身影一晃,这鼓声就会把我、还有我们,变成一只只离弦之箭。
摩托车没有熄火,两注橘黄的光柱如聚光灯般把我们的身影照得参差不齐。壮汉两人,一前一后下车,黑黢黢的身影,如两座垮塌的大山,瞬间就把我们覆盖。你们是遇险的去拉萨的摩托车队吗?生硬的四川腔调从黑暗中飘来——莫怕,莫怕,我们是左贡,放牛的,听大车师傅说,有去拉萨的摩托车队遭大雪了,走不得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来救我们的!当我们听到这一句时,僵硬的身体随即软绵,7个人被这四川腔的语言子弹击中,齐刷刷地瘫坐在地。两位壮汉也随地而坐,其中的一位解开大袍,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只热水瓶来——酥油茶,热的,喝喝,暖身子。同伴们还有些迟疑,我则趋身上前,双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热水瓶盖。这是热水瓶上面的罩盖,薄铁皮,到处都是坑洼沟壑,酥油茶滚烫的热能传导到我手掌,再通过血液传导到心脏,我整个人瞬间被这一丝温暖点燃,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咸的,腥腥的,和酥油茶一个味道。
时间已是深夜12点,我们跟随在两位后面,准备向左贡县城进发。由于先前多次在雪地倒车,有一台摩托车的油漏光了。其中一位壮汉从他自己的车后座上解下一根粗绳,企图用绳子拽着这台没油的车走。摩托车稳定性很差,试了几次,不是后车被前车拖倒,就是前车被后车拽倒。那位壮汉解开绳子,二话不说,就骑车去左贡县城买汽油。我们继续在山口等待。先前的紧张让我们忘记了一切,此时得到救援的我们松弛下来,剐心的饥饿和彻骨的寒冷乘虚而入,各自携带的干粮,在多次倒车后不知埋在了哪个雪窝里,而留下来陪我们的那位壮汉的热水瓶,早就空了。
就这样跌跌撞撞,到达左贡县城已经凌晨1点。那时的左贡县城还很破旧,318国道穿城而过,两旁的建筑参差不齐,在昏黄路灯和莹白月光的辉映下,已经沉沉睡去。刚才来买汽油的那位,把我们一队人马领到了一个院子里,他说,目前就这家旅店还开门,还有大通铺,你们就在这家睡吧,要吃啥子给老板讲,都有的。
旅店是藏式民居,墙用片石砌成,粗壮原木撑起的厅堂中央,一堆劈柴噼噼啵啵烧得正旺,浑身凉透的我们,如几枚红薯,奋不顾身地往火焰里靠。当我们烤得红光满面,店老板把一大盆土豆炖鸡端上桌时,我们才发现,那两位壮汉,已经没了踪影。我们认为店老板肯定和他俩熟,叫他请他俩来喝一杯,店老板却说,我哪里晓得他们是哪个呃,天黑时,他们在我这里烤火,刚好有大车师傅在这里吃晚饭,讲起有一队骑摩托车走拉萨的,在山那边遭大雪走不动了,他俩耶耶啊啊地讲了几句,就出去了,他们讲么子我也听不懂,哪晓得是去救你们哩。“那你晓得他们的名字不?住哪里?”我们急切地问。老板怔了怔,好像有个叫洛桑,成天放牛的,哪晓得住哪里。
第二天,我们在左贡县城穿梭了半天,向店铺老板、遇到的藏民打听那个叫洛桑的人。店铺老板多是四川人,虽是坐商,和当地人也不十分熟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当地藏民大多会说四川话,词汇量不多,语调也僵硬,但沟通并不难。他们说,我们这里好多洛桑,你说的是哪一个?开车的?开宾馆的?还是放牛的?央他们带我们去认。开车的还在成都,开宾馆的已经把场地转租到拉萨去朝圣了。那放牛的呢?放牛的啊,到冬季牧场转场去了。当地藏民指着远处的那一排铁灰的山峦说,山里面,远得很。我问,洛桑在藏语中是什么意思,他比划着,用手指指胸脯,说,洛,这里,桑,这里好,不做坏事。哦,原来洛桑,就是心地善良之人。
我们一直寻找到下午,才出发前往100多公里外的邦达镇。当晚,在两床棉被和电热毯的温床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的名字就叫洛桑,正策马挥鞭奔驰在辽阔的邦达草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