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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庞余亮的《小先生》一书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事实上在《小先生》之前，庞余亮还出版了一本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那是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同题散文《半个父亲在疼》被公认是他的散文成名作。相对于后来包括《小先生》在内的“小系列”散文轻巧、灵性、柔美而言，《半个父亲在疼》粗粝而尖锐，有一种呼啸而至的疼痛感。

2024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丛书”推出了《庞余亮散文》，《半个父亲在疼》被选入书中。如今重读这篇写于20年前的经典散文，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切肤之痛。苏北里下河水乡的父亲，目不识丁，脾气暴躁，年轻时在家里呼风唤雨，喝酒、打人，年老中风后半身不遂，成了“半个父亲”。作为家里第三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留在父母身边的儿子（两个哥哥早已逃离了家庭），庞余亮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半个父亲在疼》讲述了作者照顾父亲5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不完美的原生家庭，亲人之间的爱与疏离，割舍不断的血脉联系……

作者在《茱萸兄弟》一文中提到了写作《半个父亲在疼》的缘起。2002年重阳节前夕，作者去公园散步，遇到了一位中风偏瘫的老人正在努力地慢步走，然后他上前扶着那位老人沿着公园走了一圈。“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是中风老人惯有的气味，也是我父亲的气味。”那个已经消逝的曾经陪伴庞余亮5年的熟悉的气味，在一个黄昏突然重返人间，撞击乃至撕裂着作者的心。他写下了这一份疼痛，与那个给他的童年带来浓重阴影的父亲“握手言和”。时间消解了苦难和隔阂，粗糙的父亲以一种被感恩的方式出现在文字中，并被一再书写。

因此，在《庞余亮散文》中，我们还看到了另一个父亲，教庞余亮挖鼠洞找粮食，教他识别田野上各种各样虫子；用力撑着满载的甘蔗船运到城里去卖，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一根船上的甘蔗；为了多产点粮食，执意把地里长得好好的油菜拔掉改种土豆，结果只收获了两小袋“袖珍”土豆，成了全村的笑话；6岁那年庞余亮因为受不了洋辣子的辣疼而哭泣，父亲喝止他：“哪有男人哭泣的道理？不许哭！”

被一再书写的，还有作者的母亲。庞余亮用大量的篇幅写下母亲的爱与恨、欢与悲，写她的勤劳，也写她的坚韧与固执。母亲不足两岁时她的父亲去世，被寄养在叔叔家长大，没有读过书，成家后生过10个孩子，每一个都是母亲“咬着头上长长的发辫为自己接生。”庞余亮是母亲为自己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那一年，母亲44岁。“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少妇形象，我从小时候起，母亲就老了，并且不断地衰老下去。” 就是这个不断衰老的母亲给予了庞余亮尽可能多的柔情庇护，艰难地喂养他长大，让他最终成为抵达“平原上的远方”的那个人。

庞余亮用文字复活了自己“敏感而忧伤，却也有晶莹露珠”的童年，描写了平原深处笨拙的爱与喂养，也袒露了“此时”内心的空旷——“有时候我在路上走着走着，心里就冒出了一阵空旷的寒意，这是无处遮挡的空旷，也是无法诉说的空旷。” 这段话是庞余亮写母亲去世后的心情，母亲的去世对他是一个打击，因为母亲离世，“没有了避风港，也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了。”庞余亮告诉我们，海南有一种植物叫母生树，非常好认，因为它总是在根部长出一根分枝（仅仅一根），树干粗，分枝细，“看上去就像母亲抱着儿子，儿子依恋着母亲。”他又说：“这母生树上有两片叶子，一片叫恩施，一片叫孝感。”他借用湖北省两个地名，为自己，同时也是为读者完成了一次情感的完美构建和诗意表达。

《庞余亮散文》具有鲜明的“童年书写”特色，呈现了浓郁的乡村美学特征。作者通过沉重或轻盈的文字，把时间深处的乡村、大地上的亲人、风中摇曳的花朵、失散已久的爱与伤痛一一拉回到眼前，缅怀，并且感恩。评论家、诗人孙昕晨认为庞余亮的散文写作是一份“告别之书”，在本书的《导读》里，孙昕晨写道：“他要用书写的方式与在天国的父母再一次告别，与童年少年时的生活再一次告别。这种以文学为旅程的告别，缓慢而依依，试图从容而又无限不忍。”

是的，这是一次告别，更是难以诀别的深情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