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雪梅

心里的风水

此刻，我在茶几前，心满意足地捧着一杯烟熏茶小坐。

刚清理过的房间，看上去十分妥帖。十几分钟前，我还在挥汗如雨地践行着日本女作家山下英子当年提出的主张：断绝不需之物，舍弃多余之物。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断、舍、离”三个字，就会在心里浮游，敦促我断了对某些事物的执念。故而会下决心将家里的一些旧物件清理出去，包括旧衣、旧盒、旧饰物等。

居家是讲究风水的。整洁、雅致、温馨，空气流通、光线充裕，都是好风水必不可少的要素。旧物驳杂，散发陈味，也容易长虫，定期淘汰一些，就成了一种惯例。

经年下来，清理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也渗透到烟火日子的诸多层面。从对物的清理，转而抵达某种哲学维度上的清理，即对自己思维、情绪的打扫、整理。也就是说，人的内心，也是一所房子，也应该讲究风水。

情绪无新陈之别，却有正负之分。

正向的情绪，像地平线上向阳的山脊，你看见的是滚动的日月，流转的云烟，明亮的山石与季节清晰的路径。其伴生物多是清爽、敞亮、愉悦、豁然等词汇，它们又会对应地在你心底诱发一些情感，像热情、感激、温暖、喜悦、欢快等等。这样的连锁效应，就像扫过画纸的排笔，会把生活的底色提亮。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善于整理内心，并且给心灵上色的人：78岁时，她罹患无法治愈的重疾。临别人世前，全家人心情悲绝至极，而虚弱的她，却笑着说：不是说中国人平均寿命74岁吗？我已经活过平均数了，已经大赚了呢。那一刻，我觉得，她的整个人生都是铺陈在阳光下的，那些风雨飞雪，似乎都不曾来过。在生命的尽头，她的情绪，依然是正向的。

负面的情绪，在我看来，与阴暗的地貌类似，像沉陷的沟壑、暗处的苔藓、腐湿的沼泽，会把人裹挟到一种寒冷、阴森、压抑的状态。于是，被裹挟者会满目萧瑟，看不到生活的暖意与光亮；心中也少有宽处，窄得只能叠放愤怒、怨怼、嫉妒、猜疑……最后，逼走了心里的最后一缕温情，只剩下丛生的荆棘，扎痛自己，也扎痛他人。

所以，清理心里的尘霾，屏蔽负面情绪的污蚀，是一门人生必修课。而学会往生活的宽处看，往人间的好处想，放一些阳光和诗意在生活中，你的清理就有了正向的哲学维度的意义。

分寸

买了黑胶的唱片，在风声雨声里，闭门静听。

乐声潺潺而流，极像心照无语的老朋友，出门多年，终于回乡。

经典的老歌，踩着旧岁月的花痕月影，仿佛清贵的旧藏，重回案头。从前的清新纯朴，亲疏爱恨，在唱词里，拿捏得一板一眼，分寸正好。情歌合集，喜乐酸楚，皆为情所困。过来人的脚步，“情”的落脚处，光影杂乱，那是尘世之中。唱片里，甜蜜，一茬茬茂盛着；悲伤， 一树树林立着，有高有低，有舒有张，有缓有急，暖暖的，痛痛的，分寸却正好。

歌声直接深入骨髓。

心里有什么在一步一咯吱地响着。早古的痛感，在《诗经》里已有，在今日仍然难忍。尘世中，谁又能把握住情的分寸？倾尽全部，却可能只换来悲冷的离别；焕发而饱满的深情，只换来沉沉的失怅与孤绝，凄恻之时，怀念同盏共饮的黄昏。

也罢，也罢。不去思量人生得失，凄苦悲欣。不去回望他来我去，情生缘尽。其实，最好的分寸，除了永恒的时间，又还有什么呢？

质地

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质地”这个词。它把许多隐匿的品质，从幽密处释放出来，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这份明朗与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质地二字，让人会纠缠于粗砺、精细、柔软、坚实这些词汇。感觉不外乎盘桓在物与事之间。比如，木质的手镯，棉质的衣裙，白光耀目的狐狸毛，熏暖的香风，贴地而生的草衣……都具有我喜欢的质地，内敛着柔而暖的情分。

晒过的棉被，有光与火的质地，似暖色的夕阳，在雪白绵软里藏着，所以，打小我喜欢把头深埋在晾衣绳上的花布被面上，闻一下，再闻一下。后来，越来越迷恋棉质的衣裙，麻的桌布，丝质的围巾，熏暖的香风，迷恋纯粹的人……

于我，“质地”是巨大的容器，事物之外，还有黝黑若岩崖的历史，尖利的人，鹰派的，怀柔的……我会联想，不自觉把他们归于不同

质地的某类。想起某个人，他的温暖感，以及背后颀长的岁月，就觉得似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空茫的心。他一直是，海水的悠远，天空的无际，近在又远离。常常在电话那端，在短信里面，注释生活的一切坚硬，都会像寒冰遇火，液化成热流，消失于无形。

在我来看，这人就是桑麻质地。

与这样的人相遇，就如读到诗经里的桑麻农事，朴实而温暖。

光阴琐细，红尘绵密。孟子有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若遇人，桑麻质地五十者，何其灿烂？

桑麻质地，可化万事砥砺。我只想，当温暖的人，做温暖的事，过温暖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