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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28日

丛丛辣蓼醉四时

方 荣 摄

朱小平

雪还没有来的时候,湘南的冬,依然保持着晚秋的模样。夕阳陪我在河边走,脚步蹬蹬,忽而惊起岸沿一只猎食的白鹭,自一片辣蓼草丛扑翅,数枝酒红辣蓼花,随风起舞。

我赶紧用目光抓住这萧索中的一抹飞翎摇红,微信快递给故乡的发小艳子。艳子告诉我,她此时正准备收拢门前枯桃树杈上的腊鱼腊肉,这图景把我一下子带进了“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春天。

艳子忆起了辣蓼草的前半生—醉鱼草。湘北渔村,春夏放眼池塘湖陂,皆是繁繁森森的辣蓼草。它们挺起小水竹般的硬节秆,长着辣椒的棱形绿叶,散发出辛烈的胡椒气。我们相信贾岛《不欺》中说的“食鱼味在鲜”,但我们不学他的“食蓼味在辛”。渔村人家有鱼且有丰足的鲜椒与剁椒,从不把辣蓼草当作去腥膻的调味品入锅。我们常在野沟渠中设坝戽鱼,戽到疲惫不堪、水面漩涡泛泛时,就扯一把辣蓼草,拿两截残砖击打出它叶茎汁液,扔到浅水沟渠,喝了辣蓼水的鱼,醉癫癫的,有鳞鱼纷纷翻白,直接拾捡;无鳞的滑鲢昂刺鱼,收敛了锋芒,束手就擒;那一贯狡猾的泥鳅鳝鱼,也找不着北了,晕乎乎从淤泥里探出头,一揪一个准。戽水的大瓜瓢烂盆子装不下的鱼,顺手扯几枝稍长的辣蓼秆穿起鱼鳃嘴,提溜着在渔村屋舍前晃荡几圈回家,然后任由祖母掌勺,红烧或是清炖、放辣椒还是胡椒,鱼味都是透鲜香辣的。这当然少不了辣蓼草的功劳,它比钓鱼的诱饵,胜算稳妥也更便捷。所以,我们自小就习惯叫它“醉鱼草”。

我忆起了辣蓼草的后半生—酒药引。入了秋的辣蓼草,叶更青了,茎更红了,举着束束嫩黄穗花,招揽晨光暮阳,不经意间,黄穗花化作粉红深红,沉甸甸的,如红米稻谷穗,引发人们收割的激情。我那个能识文断字的多面手祖母,每年辣蓼花繁盛之季,总要领着我去湖沟边,采一大篮沾了晨露的辣蓼花回来做酒曲,酿甜酒。

渔村人热情好客,平日里互相串个门,也要请坐喝茶,喝一杯芝麻豆子姜盐茶,或是一碗甜酒冲蛋茶。祖母做甜酒曲,在村里算“老理手”了,尽管她常以俗话自谦:“甑酒打豆腐,称不得老师傅,靠手气碰运气。”但她还是年年无偿包揽了全村人的酒药丸。她常对我说,小孩子力气用完又会长出来了。

祖母那时步履已蹒跚,下不了堤坡湿地,只能站在堤岸上监督我割辣蓼花。她担心我像割猪草时那般潦草,大声念“山有桥松,隰有游龙”来提醒我,并强调解说,“隰”是湿地;“游龙”显皇威,实指辣蓼花。我丢下镰刀去捉红蜻蜒,没捉到,正悻悻不得释然,她又乐呵吟诵“密密疏疏红穗穗,立上蜻蜓无迹。”祖母念出的这些古诗词,是我童年的“紧箍咒”,无情夺走我很多睡眠,她每夜压着我背完当日所学古诗才能上床。

祖母制酒曲丸,比喝酒念诗更来精神。她将辣蓼草择洗晾干,摘下细碎的红苔米花,在古旧的舂米石臼内捣烂成浆,和上米粉搅匀,搓成汤圆粒状酒曲胚,再裹一层前年的老酒曲粉,跟霉豆腐渣坨子同样,放进上铺下垫的干稻草厨屉里,关屉闷声发酵,隔些时日开屉,稻草上冒出一层棉絮状的菌丝。祖母就着午前煦光,把它们一颗颗捡进筛盘晒褪白霉。我好奇这么一小粒酒药丸,咋能甜蜜一大盆糯米饭?偷偷拈来品尝,味同烈性中药,又苦涩又辛辣。因为一口吃得过猛,仍有少量没吐出的酒曲粉,在腹中发酵,稍后头晕目眩,面红耳赤,趔趄扑通一跤倒在禾场坪泥地。祖母闻声跑出来,看见那枚咬缺的酒药丸,明白我是真的醉了,连忙往我嘴里灌陈醋,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囫囵一觉睡到鸡鸭进笼,醒后迷迷瞪瞪说糊话:“酩酊大醉,不过白日酣梦一场。”

很长一段时间,祖母不许我吃甜酒,只舀几勺蛋花水给我解馋。后来吃祖母做的年节醪糟鱼,才知“小醉微熏”为佳境。

渔村人过年干塘的大鱼,去头尾剔脊骨,鱼肉切方块腌盐,晒至糍粑干油炸,放葱姜蒜末辣椒灰,快出锅时掺入甜米酒,淡甜浓辣酥香。也可置坛封存,即食即取,不亦乐乎。祖母又在侧旁念经:“还是少不了辣蓼草的功效,‘醪’字从酒旁从蓼声,将花开的热烈,酝酿成一壶甜酒,省略了凋谢的苦楚。”那次,我竟能流畅背出祖母念的古诗:“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

我继续往河岸的冬天深处,边走边给那张抓拍的图片分行:酒药引/辣蓼花/总是开在河溪旁/它也晓得/用流逝的水/冲掉/自己年少无知的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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