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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2月27日

记忆里的朱玉田

文/ 李诗刚 图/满延后

故乡是云与梦,故乡是树和根,

故乡是游子的眷恋,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

便没有故乡……

———题记

2025年农历春节,我再次踏上那古旧、熟悉而又日益陌生的寨子。抚摸着布满蜂眼的木柱、歪斜的砖墙,不知名的杂草从石板缝里顽强疯长,透出几许苍凉、衰废的意味。如今,慈祥的老人一个个“守山”去了,熟悉的村邻三三两两迁往别处繁衍生息,故乡已渐行渐远,心头泛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与沉重……

连日来,那些流逝的岁月、栩栩如生的邻里长辈不时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沉浮。良知敦促我,要把这串岁月沉淀而成的人生珍珠打捞起来,去装点这片我深爱着的土地。

我要讲述的地方,是泸溪县达岚镇的朱玉田,现归并至达岚坪社区。说是社区,其实距达岚镇政府所在地还有4公里,两百来户人家聚居一起,在达岚也算叫得上号的大院子。这里也是李姓四十八寨三田坪之一,寨上叔侄同宗同源、绝无杂姓,且多以“仙源启世泽,万代诗书香”的家谱字辈取名。

说起朱玉田,外人来此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穷乡僻壤,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

首先是地势不平,阳春难做,生存条件恶劣。这里无神话故事,有的是与天地顽强斗争的残酷现实。寨子顺山势从山脚往上延伸至山岭。众多的房屋就那么拥挤在一团,很少有单门独院、有个宽敞坪场的人家。寨子对面又是几匹陡峭山坡,靠天吃饭的小块梯田与梯地,层层叠叠从山脚延伸至山顶。出门抬头就是山,无论春耕与夏作、秋收与冬藏,人们在U字形山坡间爬上翻下,劳作之艰辛令人难以想象。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先祖是如何选择这里,并一代代繁衍生息、坚守下来的。

其次是极度缺水,生产生活都缺。整个寨子,只有山脚岩坎边有一口饮用水井,说是水贵如油也毫不为过。每逢天擦黑,结束一天劳作的大人们,还得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水井边排队舀水,然后挑起沉重的木桶,沿陡峭台阶一脚脚往上挪移,一个壮劳力挑一担水,也得歇上两口气才进缸瓮。几个来回下来,已是精疲力竭。“用水节约,早上洗面,晚上洗脚,用完还要喂猪和鹅”便是真实写照。每逢三伏天稻田龟裂得不行,山上雷公田是顾不上的,村民们只有四处寻找低洼处有水的小水凼,用篾制的斛子往附近田里舀水,好歹保些收成。夏日,垄里那丘水田还有些水,被村民挖深了些,放牛回家的男孩子便和水牛一起泡在泥巴牛粪混杂的泥水里嬉戏。女孩子们则趁捞柴的间隙,就坐在田坎边、草坪上,相互拨开对方头发翻虱子……

再者便是频频失火。寨子密集,木板房多,茅草堆放多。听老辈人讲,新中国成立前,寨子动不动失火,怎么都防不住。其中几场大火更是烧个精光,损失惨重。我婆讲过,有年失火,寨上人一路敲锣,“身小佬屋里起火了,大家都快去救火”。可寨上有两个叫身小佬的,大家一时分不清,纷纷操起锅碗瓢盆一股脑冲向另外一个身小佬屋,错过了时机。火势蔓延开来,情急之下,有人不顾性命冒死往火中抢被褥行头,有人牵着耕牛慌神乱窜。有户人家正坐在楼板上织草鞋,慌乱中,抓起几副未织完的草鞋就跑,全然不顾还有其他家什可以带上。我的爷爷,此时也在人群中,他是在帮别人家抢东西,却忘了婆还在家。婆是瞎子,关键时刻幸亏几岁的大姑懂事,抓根棍子帮婆在前头牵引着,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才避至远处,不然得活活烧死。为此事,婆恨了爷爷一辈子,也数落了一辈子。

兵荒马乱的年月,寨子又被徐汉章匪部洗劫过一次,好久都没恢复元气。听老辈人摆,寨上有个叫李泽球的人,很厉害的角色,能言善辩,会打官司。不知因何故得罪徐汉章,徐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将朱玉田洗劫而后快。据说某个深夜,一村民摸回来却忘了锁寨门,后面一帮匪众蜂拥而至,大家连反抗都来不及。土匪其实枪不多,子弹更是金贵,要是紧闭寨门,有火枪、有陷阱,加之巷弄七折八拐,丁壮年又多,真打起来胜负难料。可当时一切都晚了。全寨火光冲天,哀嚎、哭喊、叫骂之声不绝于耳,凄惨至极。

家庭条件稍好的都被洗劫一空,连附近村寨一些贪图便宜之人也来蹚浑水,他们见东西就搬,搬不动的就砸掉、烧掉。抢来的被褥、桌椅板凳、稻谷、菜油、锅罐、火枪、畜禽在晒谷坪堆成小山。我屋的一头黄牛也被抢了,爷爷为此心疼不已,“牵牛的是个十四五岁伢儿,一个人走打单了,我当时本来可以从后面一锄头敲死他的,半夜里也没人晓得谁干的。”但爷爷终究心地善良,不忍心杀掉这个还不知事的伢儿,也怕乡亲们遭受更大报复,只好默默忍受,就此作罢。

土匪还四处抓平日里有过节的仇家泄私愤,轻则将其绑起来打得皮开肉绽,重则将其打得断手断脚。几个负气后生忍受不住这奇耻大辱,趁隙飞跑出去报信搬“粮子”(国民党的保安队),被土匪从后头追杀,其中一个后生跑出数里被追上,土匪用长杆子对其肚皮捅刺进去,随着“嗷”的一声惨叫,顺势滑下深坎……

翌日清早“粮子”一队人马赶来,隔朱玉田几里路就开始噼噼啪啪开枪,吓跑了那帮喽啰。在李代兴老天井屋推了一通宵牌九的徐汉章等头目,起身打开后门从容溜走。“粮子”也不着急追赶,不久往浦市方向返回。

那个土匪误以为捅死的后生,因未伤至最要害处,忍住剧痛爬回家,捡回一条性命,但也落下残疾。

几年后,解放大军进军湘西。1950年2月20日,解放军湘西军区发布《剿匪命令》,短短数月,徐汉章股匪便被剿得一干二净,其本人成了光杆司令。两年后,徐汉章被泸溪飞行小组从晃县乡下瓦棚里活捉,在浦市召开的万人大会上被公审枪决。至于那些个大小喽啰,大多押解到岩门整训,罪大恶极的被杀了头。

朱玉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村里进驻了土改工作队。望着屡次被火烧,熏得漆黑的残垣断壁,工作队陷入沉思。里头有高人估计懂些气象、地理知识,便围着寨子四处查勘,最后告知大家,寨子所处的位置是个烟包山,需要在寨坪某处挖个大粪坑,搭个茅厕,便可保不再失火惹祸。村民们将信将疑,还是照办了。说来奇怪,自此之后,朱玉田果真再没失过大火。

眼见工作队有真本事,本地青年纷纷向工作队靠拢,报名参加民兵组织,协助建立乡村基层组织,分田到户,劲头十足。我爷爷的亲弟弟李万爱,那时便跟着工作队走了,当上了土改干部。后面还陆续担任过达岚、长坪公社的党委副书记。他为人正直倔强,不会绕弯。达岚修潮底水库,他讨厌年轻技术员不接地气,张口闭口就是专业拗口的术语,心一烦就当场吵了起来,一时沦为笑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刀阔斧推行干部年轻化,万爱爷爷的秉性,显得格格不入起来。他倒是挺想得开,不贪恋官场的虚荣,眷恋故土的他,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主动要求退休。他回到朱玉田,一心一意舞起锄头把,耕田打耙挖地、挖蔸劈柴挑水样样来得,还办了个老式榨油坊,劲头丝毫不输年轻人。

朱玉田的父老乡亲,也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爷爷回归故乡的欢迎与欣喜:谁家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大事,要问爷爷商量;寨上有什么修桥补路的众事、公益事,要找爷爷承头;村民之间扯不清场的矛盾纠纷,都愿意由爷爷来出面解交……他们知道爷爷不贪不占、正直秉公、绝不背后害人,他们喜欢这个威信崇高的爷爷。记得小时候过年留龙灯客,爷爷家门口保坎下的晒谷坪上,站满了黑压压的大人小孩。只见爷爷肩膀上披一件厚棉衣,站在高处振臂一呼,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仔细听他讲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众事。

我常想,假若爷爷圆滑一点,跟上形势再闯荡一番的话,那结局是否更好?只有天晓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我爬上屋后“塘岭上”的坡顶,给祖辈的坟头烧了几沓香纸。隔着山涧,对面那片青㭎林苍翠如故;山巅之上,那棵老柏子树依然还在,如一弯腰驼背之老者,孤零零眺望远方,召唤游子记得回家的路……

前些日子,寨上书红他妈——家秀在白沙摆小摊,见了我那小子,总爱逗他:

“这个伢儿,你是哪里的呀?”家秀问。

“我是泸溪白沙的……”小子答。

“咦,爷爷在家怎么教你的?”我的父亲在一旁提示。

“哦,想起来了,我是达岚朱玉田的。”儿子狡黠地跑远了。从小在县城生活的他,自然不知道朱玉田意指什么。我不知长大后的他还清不清楚,那是根,是回家的港湾。

但是,我还是坚定地把希望寄托在村里新一代年轻人身上,坚信在他们的努力下,这里会有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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