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启军

一

时常有一些事，在生活里悄然且不可逆止地发生了，却并非出自我们的本意，这是没有办法的。比如说，现在我试图来悼念老皮。我觉得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事会让我感到如此为难和困惑不解。老皮是我的亡友，三年前死在了一家旅店里。然后三年就过去了，其实我心里十分明白，对于一个死了的人，一个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人，你是不能说什么的。你能说什么呢？况且三年的时间也不能算是很短，尤其如今这个年头，它是足以让人忘掉一切的。

因此，三年来，关于老皮我一直不曾说过什么。我很镇定，保持着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和缄默，我也清楚我的选择是对的。可现在，我却生出了一丝变化，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这就迫使我去揣度自己的动机。我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甚至是不轨的图谋，或者，我得了什么病？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悼念老皮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已然错过了时机，更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哪怕是一丁点的安慰。说到底，老皮只不过是一个出身贫寒又时常伴随不幸且无足轻重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当然是无法作为我们生活的榜样的。实际上在老皮的一生中，你也许只能看到什么是穷困和孤独，什么是格格不入，以及什么是叫人无可奈何的宿命。后来我想，或许正是这点，正是老皮的教训，使我不能忘记老皮。或许正是老皮的曾经存在使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存在。这就像一个人的经历，你不慎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恐惧还会使你雪上加霜地想到另外一个更加陌生的世界。

现在想来，如果天地真的有灵，那么7月22日下午的那场小雨，其实已经预告了老皮的死亡了。

当时的老皮，正心情愉快还多少有点兴冲冲地走在省城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通往老皮住宿的旅馆。他本来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这座小城唯一一所大学里的教师，三天前去省城，是为了通过晋升副教授的面试和论文答辩的。当然到了老皮这样的年龄，还得为评一个副教授而奔忙，自有老皮的原因。上午老皮已获得了通过。据说面试时老皮的一通话语先使评委们听得直掉眼泪，接着又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临到结束，一位评委还特地拍了拍老皮的肩膀，也不知老皮说了些什么，但可想而知有这样的结果老皮肯定是满意的。他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准备回去了，下午上街是为了给小女买点礼物。所以现在老皮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一只手捏着一袋奶糖，另一只手里拿着把小口琴，时不时地还将口琴拿到嘴边吹两声，让它发出好听的音来。街上天气炎热，还有些闷，不过老皮没怎么在意。先前的一刻，他一心只想着小女的礼物，主要是那把口琴，他在几个商店里转来转去，弄得身上全是汗水，连衬衣都湿了。其实这也难怪老皮，想想他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才得了个宝贝女儿。为此他还曾专门写过一篇《驼背》的短文，文章说他从小背柴挑担太多太狠，弄成一个驼背，在乡里那算一种美，说明这人勤快，能过日子，大姑娘也都爱找驼背的后生。可到了城里背驼，就只能算是一种丑了。好在现在还有唯一的用处，就是抱小女出门可以为小女遮蔽风雨，有一张驼背用不着打伞的。其中还写到因为驼背，一次一粒鸟屎不经意落在自己的额头上，终而使怀中的小女得以幸免，他为此感到万分地快慰。因此可以想象，老皮在商店里转悠的时候是顾不上热或已经忘了热的，当然也就不会想到天气的变化。直到他往回走，这才发觉刚才白花花的太阳不见了，天上堆满了雨云，接着雨就落了下来。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场小雨，而这样一场小雨对于所有的人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实际上雨下了一阵也就停了，不过下雨时老皮既没有去避一避，也没有停下来。他也许觉得下午在街上待得久了一点，得赶紧回去，也许觉得淋点小雨并不要紧。他只是下意识地把女儿的礼物捧在怀里，弓着腰，让一张驼背将它们很好地护起来，同时顺着街道走得更快了一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