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又是一年油菜花开。
记得,老家的油菜田,并不像平原大坝的油菜田那么一望无垠,它东一块,西一丘,零零散散,极像当年父母所穿对襟衣上面的一块块补丁。父母在这些油菜田里,播下笑声和叹息,经过发芽、长叶、拔节、开花、结籽、收割、脱粒、榨油的漫长洗礼,便是那香气扑鼻的菜油了。油菜变成菜油,由此也终结了那段菜清饭淡的日子。
老家地处八面山下、酉水河畔,土地肥沃,用本地人的话讲,捏把土都可以捏出油来。自然而然,这里种油菜的农户最多。那时,政府大力提倡冬种,田土不准空闲,一般都是满打满种。虽然包产到户了,但政府的工作人员还要转田坎来检査,谁家的地空闲着,就会马上通知补种,来不及下油菜苗的,便从邻居地里抽出菜秧补上,也不会耽误季节。
到了开春时,油菜苗在春雨的滋润下,开始急切地拔节抽穗。到了三月,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一片,犹如给大地铺上了金色的地毯。四月底五月初时,田里、地头一片果实累累,鼓囊囊的菜荚,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风一吹,整个山包、整个田地就涌起了丰收的浪潮。
此时,老家迎来了一年中的第一个农忙季——收割油菜。这时,学校也会放假一周。这个假有一个非常贴合时令的名字,叫做“农忙假”。顾名思义,便是为农忙而放的假。割油菜时节农活确实多,抢收菜籽、挖马铃薯、耕田、犁地、插秧苗……俗话说,春挣一日,夏挣一时。为配合农忙,学校放假一周,让孩子们回家劳动,学习劳动技能,体会劳动滋味,感受“粒粒皆辛苦”。
割油菜开始,山村每家每户会选在连续几个天晴后的上午。此时的油菜籽经过几个阳光的洗礼,已然成熟了许多,割下后再经过几天的曝晒,菜荚就会轻松打开,得到农户期盼一冬一春的菜籽。虽是上午,但头上仍是日头高悬。阳光下的田地里,氤氲着一股浓浓的草木气息。
我们一家人收割油菜全副武装,头戴草帽,身穿长袖长裤,脚上一双绿胶鞋,行色匆匆走向田地里。然后就分任务,母亲、姐姐负责割,每人一厢地;父亲带上我将割好的油菜用篾条扎成捆,用纤担挑回家。那时,因身体单薄,挑得几回油菜就没力气了,父亲便让我与妈妈、姐姐学割油菜。我暗喜,这下可以轻松许多。
割油菜时节,一家就是一个团队,一田一地就是一个战场,和自己战,和天老爷战。下到田里,父母自顾自地忙开了。我和姐姐也不甘落后,学着母亲的样子,弯下腰,埋下头,左手抓油菜,右手挥镰刀,开始战斗。
一行行油菜倒在了我们的镰刀下,成把,成堆。然后,在父亲的手中成捆,成担。不一会儿,我就累得小脸通红,浑身汗流浃背,腰也开始隐隐作痛。母亲说,小孩子哪有什么腰,歇一会再来割。可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落后于父亲,更落后于母亲。于是,顾不上腰痛,用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又弯下腰挥动镰刀向着前方的油菜地进军。由于有些累,我割油菜的手法也变了形。结果,一镰刀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钻心的疼痛让我不由得“哎哟”一声。
那声音把不远处的姐姐吓了一跳,她跑过来抓起我的左手一看,只见手指头上鲜血直流。她拼命地大声呼喊:“妈,爸,弟弟的手割断了!”
姐姐这一喊,将父母吓得不轻,只见他们飞奔过来,急切地查看。母亲从路边找来苦蒿,用嘴嚼烂,敷在我的手上;父亲便讲我们:“喊鬼喊神,割破点手皮算什么?你看你妈一手都是疤子。”
我是记得的,也见过镰刀割伤过母亲的手,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染红了刀锋。每每伤痛感在她的身体里蔓延,她总是习惯地忍着,或随手扯点草药放嘴里嚼一嚼,然后糊在伤口上止一下血,待稍微好受一点,又握紧镰刀继续割。干任何农活,都有分神的时候,哪个农人不曾被镰刀弄伤过?但有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就算是痛得骂天骂地,也从来不骂镰刀。
经过几天战斗,我家的几亩油菜终于抢收完了。此时,家里到处都是油菜堆,只要是能遮雨的地方都堆了,害得我们在家里行走都困难。经过几天的翻晒,再经过棒棒轻轻捶,菜籽便与外面的荚壳脱离,我们管它叫“拍油菜”。拍油菜这段时间,我们小孩可以小憩,父母却不能休息,又得去耕田,准备插秧。于是,白天忙着插秧苗;晚上忙着拍油菜。
那个时候,我们既觉得苦,又觉得累,但有时又特别兴奋,特别开心,这可能就是劳动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吧!可父母呢,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日复一日的忙碌,一季又一季的忙碌,一年又一年的忙碌……
秧插完了,油菜也拍干净了,田地里的农活暂告一个段落,山村也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整期。父亲便将菜籽送进村头的油榨房,油香便在整个山村弥漫开来。这时,有了点空闲的父亲,就会来到附近打米房打上粑粑浆,一家人围在灶台边,开始忙活起来。姐姐烧火,妈妈洗锅,父亲剁臊子,然后便用菜油炸起油粑粑来。
有了菜油,平时炒菜舍不得放油的母亲,此时变得大方起来。油香飘起,一盏盏粑粑浆在锅中慢慢变得金黄,勾人食欲。我和姐姐眼巴巴地盯着锅里,好像要把铁锅盯穿,时不时还咂吧咂吧嘴。望着我们的馋样,母亲总会慈爱地说:“别急,快好了,管你们吃个够。”除了过年,这个时候就是一年中油水最重的日子。那天,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个油粑粑,只知道吃顶了圈颈,打了一夜饱嗝。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家的田地已鲜有人种油菜。可年少时割油菜的情景,却如同刀刻般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