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夏日午后，一场温热的雨刚飘然而过，太阳便火急火燎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把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小溪边，狗尾巴草高高举起，被雨滴压得摇头晃脑，好似一个不堪重负的孩子。积攒的雨滴终于滑落，滴落在身旁的野菊花上。那野菊花的白色花瓣，恰似伙伴们在晒谷场上欢快舞动的飞盘，承载不住水珠，雨滴纷纷溅落，正巧落在姐姐的手背上。
姐姐静静地坐在家门前的小溪边，四周唯有潺潺的流水声。浅浅的水岸旁，铜钱草挨挨挤挤，像是一群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一路向远方蔓延。她抬眼望去，溪对面的小木屋里，胖二婶还在半掩的堂屋里酣睡，香甜的鼾声和门前柳树上慵懒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首夏日的“催眠曲”。不远处晒谷场的公屋里，传来仙枝和三妹她们清脆的嬉戏声，间或还有飞盘撞击墙板的声响，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叩击着姐姐那颗小小的、空荡荡的心。姐姐低下头，眼神清澈却又满是忧伤，她觉得自己就如同这些狗尾巴草和野菊花，在这杂草丛中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姐姐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动作急切又决绝。可她太着急了，一个踉跄，差点滑进小溪里。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好在身边的狗尾巴草和野菊花稳住了她，才没吵醒背上熟睡的妹妹。
其实，这种想法从一整个上午就开始在姐姐心里冒头了，不，准确地说，是从一整个暑假。它就像爸爸种下的水稻苗，恰逢一场及时雨，在姐姐心里疯狂生长，一旦扎下根，就再也无法抑制。
姐姐调整了一下背上妹妹的姿势，让两人都能更舒服些，熟睡的妹妹也不至于被弄醒。她瞧了瞧身边的狗尾巴草和野菊花，它们那模样，仿佛知道姐姐即将要做一个重大决定，满是质疑和担忧。姐姐迅速移开视线，大步走过它们，朝着镇上走去。在姐姐心里，只有到了镇上，她才能像仙枝、三妹她们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姐姐。
姐姐走上小溪上的石桥，石桥被雨水冲刷后，湿漉漉的，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路过胖二婶家的猪圈，里面的猪哼哼着，像是在和她打招呼。接着，她沿着长满沉甸甸稻穗的小径前行，稻穗被微风一吹，沙沙作响。又跳上另一条小溪上的跳岩，跳岩高低不平，她跳得轻快又敏捷。然后，像一阵风似的，从小学门口、从正在和代销点李老伯下棋的黑脸住校教师老刘伯眼皮子底下闪过。姐姐心里清楚，可不能被他看见，要是被他发现，肯定会被抓回家去。
上午的水汽早就被炽热的夏阳蒸干了，此刻，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姐姐和熟睡的妹妹身上，影子一会儿被缩短，一会儿又被拉长。姐姐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身后是呼呼的风声，她都被自己飞快的速度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妹妹在这有些颠簸的奔走中醒了过来，一看到眼前陌生的景象，顿时吓蒙了，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姐姐枯黄的发梢，双腿吓得都不敢动，只能小声地哭了起来。姐姐却一声不吭，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的脖子、脸颊上流下来，让她一路都尝着咸涩的味道。这时，姐姐才发觉，从小溪边出发时，自己忘记穿上脱在岸边的凉鞋。
姐姐走了好久好久，这才知道去镇上的路竟如此漫长。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过镇上，来回都是在妈妈的肩膀上睡着的。她朝着镇上的方向眺望，满心期待能看到心里想见的人，可看了又看，始终没有看到。但在这个暑假里，与其每天白天都要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妹妹，每个夜晚都要哄她睡觉、换尿布、喂粥，不如用这一个短暂的下午，把妹妹交给在镇上开教师大会的妈妈，姐姐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妥当的事了。
想到这儿，姐姐朝镇上走的决心愈发坚定。当她经过村口五奶奶的灶房时，眼尖的小脚五奶奶站在灶边冲她喊：“红红，把妹妹背到哪里去呢？”姐姐因为着急赶路，顾不上搭话；当邻村小孩朝她们扔石子时，姐姐根本懒得理会；而当她用刚刚学会的数字，数到一万的时候，在那弯弯曲曲的土公路上，突然横着一条明晃晃的小青蛇。姐姐吓得叫出了声，撒腿就跑，心突突直跳，脚也发软，土块像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割着她光秃秃的脚丫子。她背着妹妹拼命朝前奔，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的眼前总是闪过那条小青蛇，看路中央的一根稻草像它，看路边垂下来的藤条也像它。有那么一阵，她觉得小青蛇在追着她的脚后跟，可她实在累得跑不动了……
夕阳渐渐坠入山巅，天边被染成了橙红色。姐姐那单薄的影子后面，传来一个熟悉又急切的声音在呼唤她。姐姐欣喜地回头望去，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姑姑！”姐姐飞奔过去，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姑姑胸口，嘴巴一瘪，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姑姑赶忙接过又睡着了的妹妹，看到姐姐光着脚丫，上面还有几道隐隐的血印子。“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五奶奶叫你都不回头，鞋都不穿，疼不疼啊？”姐姐摇摇头，此刻，她并不觉得有多疼，姑姑的到来让她心里踏实了，反而咧开嘴，脸上挂着泪痕笑了。
姑姑没能说服姐姐跟她回家，只好陪着姐妹俩走了一段路。姐姐终于走到了镇上，也终于看到了心里一直期待的人。妈妈带着姐妹俩去食堂吃了香喷喷的白米饭、飘着肉沫的青菜汤，姐姐吃得直打嗝。妈妈还开心地告诉姐姐，等晚上开完会，明天就可以一起回家了。姐姐望着妈妈，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自己最美好的愿望在这一刻都实现了。不过，她还是注意到妈妈别过头去，用衣襟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那个被姐姐背在小小的背上，一起走了三十里路的妹妹，就是我。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妈妈一手抱着我，一手牵着姐姐的小手，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