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1

呜——呜——，牛角号伸长脖子在吼。

各寨子外那崎岖的山路上，便有一簇簇人影被吼声牵来，左扭右扭，上起下伏，那一簇簇的人影，俨然一簇簇的火焰，在寨路上，扭动。

摆手堂宗祠内，梯玛领众人，面对八部大王，右脚单跪，左手握齐眉棍，右手行礼，叩首，膜拜。梯玛起伏的喉头上，同时有起伏的唱词，梳理着土家族开疆拓土、繁衍生息的条条藤蔓……

众人齐唱：“我们美好的祖先啊，请你们朝着挂有金斗银斗的地方来……”

连绵不断的唱词，水浪一般，在宗祠内涌过来，又涌过去，顷刻间，一颗颗虔诚的灵魂，被洗得清澈，被洗得晶莹剔透。

2

祭祀毕。在开阔的平坝上，在大地的胸脯上，众人在大鼓大锣的指引下，围着熊熊火堆，舞蹈起来。那是上百甚至上千的人影啊，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小孩，他们着蓝裳，或黑裳，或红裳，人影成列，伴着火堆，或成圈，围着火堆，群起欢舞，火光映照下的人影，晃动变换，恰似大地之上，燃起了一片兴奋摇曳的火焰。

脚下的碎步，一步，一步，那是先民们离开家园，寻觅另一个安身立命地域时的小心翼翼，是对漫漫前路的谨慎，是不屈于楚巴战火驱逐的抗拒。

离开故土，终究是“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不时转身，回望，那是不舍，是眷念，更是离殇和怅惘。但前行的脚步未停，信念未熄，在那铿锵的鼓锣声里，众人双手平举，作摇桨状，那分明在涉深水划船。而甩着同边手行走，左一摆，右一摆，那俨然是在穿荆棘，在过窄路。在险恶的自然环境里，土家人用同边手的非常态步姿，顺应着自然，和谐着自然，把对自然环境的一腔不屈抗争，委婉曲折地表达。

所有的前行，只为觅一处新的故乡，新的安宁。

3

有了家园，劳动是描绘一幅幅生产画卷的画笔。

在大地的胸脯上，土家族先民们拿起画笔，描绘着生产画卷：砍火畲、烧灰积肥、种包谷，耕田、撒谷种、插秧、锄草、打谷挑担、扬谷筛米、纺棉花、织土布……

看，在他们的舞蹈里，农事在起承转合。

他们高举虚拟的刀斧，奋力下斫。而身随其动，微微前倾，且猛力跺脚，仿若伐树垦荒之状，这是先民们在砍火畲，这是先民们用刀斧向蛮荒义正辞严地说理，这是先民们用勤劳向大地深情地告白。

在刀斧对蛮荒的整饬下，阳光洒满了山谷和高山。

土家族先民，凭借着砍火畲的精神，让稻田长满了山谷平地，让坡地挂上了山腰。

听啊，锣在敲，鼓在响，舞者们甩出双手，一高一低上扬，模拟用锄头挖土姿势，那是对土地的一次深切对话。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挖土挖了一轮后，便是播种：身体随锣鼓的节奏半蹲下来，同时一手模拟拿着种子袋，另一只手做出抓取种子并撒下，小步移动，那姿势，不是种子在土地中找寻生长的方向？

每一次播种，种下的皆是土家族人的祈愿，愿“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愿“一熟鸡豚饱，终年儿女嬉”。

而镜子般的稻田，早已水满泥深，等待着秧苗的安家落户。随即，舞者们开始了“插秧”。

鼓声在咚咚，锣声在锵锵，牛角号在呜呜。

众人有节律地低俯着身子，那是对大地最虔诚的鞠躬行礼——谁叫大地是生命的根基呢？谁叫大地是幸福之源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田吃田，从岁月深处逶迤而来的土家族人，皆明此理。

与此同时，他们一边迈步，一边左手指地，右手在有节律地向下插秧。他们的每一步迈进，都是在跟稻田轻声交谈、细细磋商；每一捆秧苗的插下，都是在跟稻田郑重地签订契约。他们将一年的殷殷期盼与庄重承诺，以契约形式，纲目有序地把秧苗这些文字，书写在广袤大地之上。

伴随着锣鼓声与牛角号声，人们仿佛看到了大地的回应：稻秧在蹭蹭地拔节，抽穗，杨花，灌浆，谷粒金黄，田野远处的土家族人屋顶上，有炊烟袅袅……

田野有劳作，屋里亦然。

虽无纺车，但舞者的双手，在模拟纺车的转动，把往昔土家女勤于织作之态，一一还原。

她们在一方天地里，纺纱，织布，用劳动之笔，绘就着土家族人的生活锦绣。

4

大地上，牛角号在悠悠地呜鸣，土家族人的岁月在独自演绎。

生产劳作之余，土家族人的欢娱，也在起起伏伏。摆手舞场地上，那晃动着的人影，应该是在拜年，在水牛打架，在比脚……

随着锣鼓的节律，舞者们面对面站立，同时抬起同侧的脚，比修长，比俊美，比健康，比欢欣。互动带来的欢娱，花一样在舞者的脸上开开灭灭，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完成了沟通交流，就这样彼此团结了，彼此友爱了。

当然，也有争斗，那是水牛打架。舞者模拟牛角顶撞动作，在空中划着凌厉的弧线。彼此间，那一次次猛烈的顶撞，是力量在抗衡，是勇气在较量，把土家族人对力量的崇尚，形象化地呈现。

不过，最让人不忘怀的是那梳头。“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是每个女人对美的追求，土家族女人亦不例外。舞者们以手为梳，柔柔地模拟着梳理发丝的动作，身体微微摆动，似在镜前精心装扮。就在这举手梳理间，有很多五彩斑斓的词，欢喜的词，在舞者的眼眸里闪烁起来，混合在整个摆手舞场地灯光里，再也分不清楚了。

而拜年舞蹈，随后有序而来。舞者每一次拱手，都是满满的温情，每一次弯腰，都是满满的祝福。土家族人对礼仪的尊崇，对人的敬重，就在这舞蹈动作里，一一复活。

5

土家族聚居在湖南、湖北、重庆、贵州等一些山区地带，因为选择了山地，便意味着要面对山深林密的环境，以及飞鸟走兽的侵扰。因此，狩猎成为土家族人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

摆手舞场地上，舞者们在“赶猴子”“拖野鸡尾巴”“犀牛望月”“磨鹰闪翅”……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在神情激愤。

舞者身体半蹲，头部向上抬起，模仿犀牛望月的姿势。那屏住呼吸的警惕，那观察环境的神情，让人不由自主地铺开了关于追捕猎物时的辽阔想象。

或者，舞者一手握住虚弓箭，另一手向后拉弦，那姿势，似舞非舞，似猎非猎。旁观的人疑惑：在射杀侵袭苞谷地的野猪？亦或诱捕野鸡？

没有人回答他，反正弓弦是拉满了，反正果敢和勇武带着利箭飞出去了……

当然，狩猎是有收获的。瞧，舞者单脚站立，另一只脚向后抬起，同时双手向后伸展，模拟抓住野鸡尾巴并拖拉的姿态。那是捕获到了猎物，那是捕获到了兴奋和喜悦。

狩猎除了捕获，也有驱赶。看啊，舞者身体前倾，双手挥舞，脚步移动，模拟着驱赶猴子的动作，那是在保护庄稼，在驱赶野兽，野兽们在观者的想象里，旋即惊慌失措、兵荒马乱起来……

6

土家族人，信仰的神灵众多：八部大神，白虎神，土地神，需要祭祀；更有自己的婚丧嫁娶、节日，需要庆典。每逢此时，宴饮便成为不可或缺之盛事。

看啊，舞者们模拟着宴饮的场景，他们双手举杯，高高举起，那是对天地神灵、祖先先辈的敬意，酒水在杯中微微晃动，似在与天地对话，诉说着苍生之愿。

紧接着，两两碰杯，仿佛有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气中回荡，那回荡的，一定是春暖花开般的喜悦，一定是万紫千红般的祝福。

7

去永顺双凤、龙山惹巴拉、恩施舍米湖，你会看到大地上人影晃晃……这大地上晃动的人影啊，恰似跃动在大地上的火焰，有人说他们从古代巴人的“巴渝舞”燃烧而来，有人说他们从宋朝燃烧而来。

千秋斯年里，这大地上的火焰，从历史深处熊熊燃烧而来，向明天，也将熊熊燃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