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江
莲花山白雾里总有些故事要讲。譬如寨子后山那棵老青冈木,年轮里藏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树皮皲裂处还留着斧刃的旧痕——那是父亲三十年前为我劈凳时砍下的。
那年月,他们七兄妹在杉木楼里挨挤着长,堂屋的石板都压不住“穷”字的苦味。伯父在老山前线时,父亲便扛起犁头,竹篾斗笠下露出一截细瘦脖颈,他的脚印赶不上牛的脚印深。我常想,若把那些春耕秋收的晨昏叠起来,怕是要高过寨后的瓜蒌岩。他倒是灵巧,从苗医草药到木匠刨花,样样拿捏得住。寨里人头疼脑热,总爱寻他那口泡着蛇蝎的酒瓮;牛羊害了瘟,也巴巴地盼他挎着竹篓上山。药香混着松烟,在火塘边熏了半辈子。
腊月里见过父亲制瓦。黄泥在他掌纹里打转,竹弓绷紧的弦月下,泥坯排成规整的方阵。那年矿洞里的航轨要人修,他揣着母亲缝的包谷粑,踩着冻土走三十里。我后来在废矿场捡到半截轨道钉,锈色里恍惚能瞧见父亲佝腰钻进矿洞的模样,安全帽的探头灯晃成萤火虫。
母亲是苗乡的一朵茶花。她嫁来时陪嫁的樟木箱,至今还锁着当年的学生课本。记得父亲第一次上黔东矿厂,烤烟房里青筋叶卷着愁。母亲守着火塘添柴,火星子溅在蓝布衫上:“你去,我能把烟叶烤成金箔”。她果真把五亩烟田守住了,霜降时分的烟叶在竹帘上铺展,像晾晒着晚霞。
那把青冈木凳如今还在老屋廊下。三十载风雨将凳面磨出琥珀光泽,细看凳脚还留着父亲用柴刀刻的苗文符咒。昨日视频里,父亲在浙江厂房角落扒饭,安全帽沿积着层白灰。母亲镜头外絮絮说着今年要学纺织机床,白发却从蓝口罩边钻出来。窗外飘着异乡的雪,我想起九岁那年翻山去看黔东矿厂里的父亲,冻红的脚趾抵着母亲刚补好的胶鞋头。
山溪水昼夜不停,冲得卵石愈发光亮。父母仍在人海里讨生活,他们的年岁像寨口那架老水车,“吱呀呀”转着,把岁月碾成细碎的稻壳。我守着城市玻璃窗前的月光,却再寻不着那条通往黔东矿厂的山路——那路上有父亲踩实的霜迹,有母亲布袋里的包谷香,还有我们永远追不上的,他们老去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