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号
父亲去世几年了，我常想起为他老人家剪趾甲的情形。
那时，父亲已年老体迈，他和我一家子居住在县城。他的脚趾甲长了，从不惊动我们，总是自己不声不响地剪。有一次下班回家，我看见父亲正吃力地剪趾甲。他躬着腰，耷拉着头，剪刀“啃”着脚趾，发出沉闷的“咔嚓”声。好久，一个脚趾甲都没剪好，他却已气喘吁吁了。
我忙走过去，想从他手里拿走剪子：“父亲，我来吧！”
“不、不，你忙你的。你事情多，没时间，这个我慢慢搞。”父亲不大情愿，连连摆手。
在父亲眼里，我一直是个大忙人。在农村中学教书时，学校离家近。考虑到父母日渐年老体弱，双休日我经常回去，帮他们砍柴、挑水、煮饭，侍弄菜地……每每吃饭时，父亲就絮絮叨叨：“你有那么多学生，事情很忙，好好教你的书，家里的事少操心，我们能应付得过来。”既然如此，我便顺应他的心意，好久才回家看望他们一次。一见我回家，父亲就惊讶地问：“你不忙吗？怎么有时间回来了？”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难免气恼，很多时候都不理会他。
“父亲，我没有那么忙。您腰都弯不下去，眼睛又不好，半天没剪好一个脚趾甲，还说自己能行？”不由分说，我抬起父亲的脚，准备动手。
“唏，有点臭。”我鼻子一皱！父亲怕是没有洗脚，还穿了厚袜子。我赶紧倒一盆热水，先给父亲泡脚。脚泡好了，趾甲才会剪得干净彻底。父亲不再说什么，微闭着眼睛，静静地靠着木椅，一动不动。
好久没这样了，我忽地内疚起来。回想从前，不知道父亲给我洗了多少回脚？脚沾了泥巴，父亲不骂；脚裹了屎尿，父亲耐烦地洗。有年寒冬，我上初中，一只脚起了脓疱，上学很不方便。为了不耽误我学习，父亲每天麻麻亮起床，用药水清洗我的脚，上药、包纱布，然后背我到学校，晚上放学，他又背我回家。一个多月的时间，趴在父亲的背上，我感到寒风都是温暖的，身上有一股股热气升腾。每次换纱布、清洗我的脚，父亲总爱说：“脚要干净卫生，小心别伤着。只有双脚有力，人才能走得稳，身体才健康。”
我蹲在父亲膝下，不停地摩挲他泡在水里的双脚，看着他那苍老的面容，视线渐渐模糊。父亲的双脚在水里微微地颤动。
约莫半个时辰，我抬起父亲的脚，用毛巾擦干。人老了，身体慢慢萎缩，脚也不例外。父亲脚皮枯皱，趾头变小，小趾头只有一粒黄豆大小。趾头与趾头粘在一起，趾甲不规则地凸起，边缘嵌进肉里，呈灰白色。我把父亲的脚放到自己膝上，左手掰开脚趾头，右手用剪子先撬出趾甲，再轻轻地伸进去，顺势“咔嚓咔嚓”地剪掉。从大脚趾开始，一个趾头一个趾头地剪。我尽量动作轻微，不想影响父亲休息。为了把我们兄弟姊妹养大，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好好地休息过。我们小时候，他起早贪黑，种田耕地养家糊口；我们一个一个读书了，他除了种好田土，还卖豆腐、卖体力，挣钱给我们交学费；我们成家有孩子了，他除了常来照顾，还给我们种农家菜、捎土鸡蛋……父亲总说自己不累，即便他早已疲惫不堪。一直以来，我想让父亲好好休息。
“咔嚓”声还是把父亲弄醒了。他问我：“剪完了吗？”我说：“没有，差不多剪好一只脚了。”父亲睁开眼睛，挪了挪身子，开始唠叨起来。他说我教书的时候，学生家长常说我很忙，学校校长常说我很忙，只要听到我工作很忙，他就高兴，心里踏实 。他还说我进县城工作了，事情会更多，县里不比乡里，各方面都更复杂，更难应付。在县里工作，名誉多，环境好，工作越忙领导越喜欢，越有发展前途。
父亲的话真是灵验。自从调进县城工作，我的确很忙，一天到晚要学习思考，要写这写那，要跑这跑那。那时父亲还没有随我进城，好久之后我回老家一次，于心不忍地说：“父亲，我没有时间照顾您。”父亲却很高兴，又是煮饭又是炒菜，还喝了点小酒。和父亲聊天，“吃亏长见识，吃苦是福气”，这句话常常挂在他嘴边。
特别是在得知我成长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后，父亲很高兴，慈爱地说：“做人做事首先要做到公私分明，公家的财产分毫不能贪占，做好了这点，全家人吃饭睡觉才能安稳。”父亲的话如一道光照亮我的心空。在缤纷多彩的岁月里，我稳健地行走，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父亲一天天变老，那双脚血色稀微，近乎干瘪，一天比一天孱弱无力。剪好了一只脚的趾甲，我感到有些疲惫，站起来伸伸腰，弹弹剪子上的皮屑，又蹲下来剪另一只脚趾甲。这时，父亲已睡意蒙眬，他靠着木椅，似乎很享受我为他剪趾甲。在剪到小脚趾时，我的手有点僵硬，“哧”的一声，坏了！剪子划破一块老茧，扯出来一小片嫩肉，脚趾间沁出了暗红的血。父亲“哎哟”一声，我呆住了，顿生愧意。父亲多次为我洗脚、剪趾甲，都没伤着我。我为父亲剪趾甲才一次，就伤着了他，让他受痛。
“点点痛不要紧。”见我迟迟未动，父亲提醒我继续。“父亲，我是不是有些笨？”他摇摇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我揉揉父亲的痛处，沾干脚趾间的血渍，又端来一盆热水，清洗父亲的脚，用毛巾擦干净，在受伤处消毒，包一块小纱布。然后给父亲换一双新袜子，穿上布鞋，在他身上盖一件厚衣。我让父亲靠在木椅上，安安静静地休息。
父亲说他不累，慢慢坐起来，伸出手轻轻摸摸我的头，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