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启军
(接上期)
接下来的夜里,我俩是在交谈中度过的。我和老皮靠躺在各自的床上,半截身子埋在被窝里,说着话,不时地抽着劣质烟。房间小而破旧,在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油漆剥落的木桌,一只蒙着灰尘的灯泡吊在离桌面两尺高的地方,在弥漫的烟雾中发出昏黄的光。事隔多年,现在我依然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情境和气氛。我想交谈的过程是这样的:先是,闲扯,比较杂乱,几乎什么都谈。谈着也不知几时,先前仅有的一点矜持或说拘束,就莫名地不见消失了。我们已像一对老友,不知不觉间,老皮已在讲述他的往事和经历。他说着,语调和心情也都慢慢地变得平静和沉郁起来。我不看老皮,可我能够体察彼时老皮面部的表情和内心。可以这么说,先是老皮的往事吸引了我,接着他的讲述又吸引了他自己。当时的老皮显然处在内心的某种孤寂当中,他需要倾诉,而我则把这看做是老皮对我最大的信任。同时我的眼前开始现出与老皮相关的贫瘠山村,还有饥饿、孤苦和无助,以及梦幻和大学校园,晚霞和夹竹桃。
现在我知道,老皮是几个月前刚去了大学教书,这之前他是在他家乡的县党校任教。党校的日子是一段清闲而惬意的日子,他住在一间狭小的平房里,屋后是一块低缓的草坡,长满了平滑的马齿苋,再后面连着松林和山野。老皮在自己的天地里读书和写作。夏天的晚上,他常带一条被单外出过夜,就躺在屋后的草坡上。老皮说他静静地长久地躺着谛听后山传来的阵阵松涛,心里既宁静又空旷,他躺在那里想得很远,同时,他也似乎才真正感受到头上那了无遮拦的深邃的星空是无限恢宏广大的。后来我想这种虽然寂寞但却没有忧烦的日子也许真的适合老皮。接着从北京来了一纸调令,调老皮去一家杂志社做编辑。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老皮没有理由不去。可他哪里知道,他是注定到不了京城的。这听起来有点像一篇虚构的故事:老皮上了路,搭上了北去的火车,却在车上突发胃穿孔大出血,几乎丧命,半途被抬下火车送去了一家铁路医院,可等病情好转,能走动了,却早已过了入京的限期。后来老皮把这解释为命,他坚持说他的命相不利北方。别人也包括我都以为他在胡扯,没人肯信,只有老皮自己深信不疑。说及进京的事时老皮特地提到了一只鸭子,他说那只鸭子他买来原是想与几个朋友临别时喝一杯的。他住的屋前有口池塘,不大,周围有人种了南瓜,瓜架一直搭到池塘中央,老皮就把鸭子放养在池塘里。三天来鸭子优哉游哉地在池塘里一直活得很好,下午老皮要杀鸭子了,嘘嘘地吹着口哨来到池塘边,却见鸭子一动不动地伏在一蓬莲叶边,像是睡着了。老皮呼唤两声,鸭子没醒,捡一块石头丢过去,还是没反应,老皮这才发现鸭子已经死掉了。老皮说他当时在池塘边站了会儿,有点发愣,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遗憾的是他当时正忙,也就没作更多的理会。结果呢,真的应验了。老皮这样说着的时候似乎还心有余悸,他接着说这就是劫数,鸭子莫名其妙地死去实际上是个警告,提醒他不要出门,他本来应该领会的。我听着不免疑惑,而疑惑是因为我还没有更多的了解老皮。我记得当时我忍不住说,你还相信这个?不知为何话一出口我却有些后悔了。过了会儿老皮说,当然,我外婆从小就教我这个,很灵验的。接着他又说你不信不行,有的东西你不得不信。
老皮没娘。老皮的娘在他四岁多一点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和弟弟打小就不得不跟着外婆过活、度日子。老皮的爹是个手艺人,长年漂流在外,为人凿岩修磨,打桶,织簟子。也许是为了暂时地逃离一下生活的艰辛与孤苦,闲下来,他就爱唱唱山歌。如此,我们也就不难设想老皮的童年乃至他长大成人的经历了:在一个远离都市偏僻穷困的小山村里,老皮看上去就像挣扎在泥洼里的一条小蝌蚪,一株长在荒坡上的苦荞。
日后的老皮依旧没法忘记往昔的那些看似平常的生活场景。低矮破旧的黑瓦屋,劳累一天的外婆坐在月光照着的屋檐下一边一个搂着他和弟弟。娘死后弟弟还在吃奶,每当弟弟啼哭不止,外婆就掏出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弟弟的嘴里。外婆还一遍遍地哄着他和弟弟,说他们的娘赶场去了,出远门给他们去找好吃的东西去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边说眼睛却慢慢地湿了,流下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浸洇开来。尽管如此,老皮却还是对外婆的话深信不疑。夏天,他和弟弟睡在牛栏上,身下铺一层干草,干草上铺一块绘有图案的土布,那还是外婆年轻时的嫁妆,一天,土布的一角掉了下来,竟被老牛一口一口撕下来吃了。还有一些日子,老皮和弟弟总是搂着一只捡来的小狗入睡。小狗赖皮,还不时拉尿在床上,可兄弟二人和它相处一气,似有无限的亲近。也许在老皮的意念里,他和弟弟没娘,小狗也没娘,没娘的孩子没有理由相互舍弃,他们应该在一起。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