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启军
(接上期)
老皮九岁那年曾独自出门去找娘,这是老皮一生中的重大经历,后来我把这归结为少年老皮对母亲的过分怀想。外婆的话又是那样的深入心灵,竟使老皮产生了精神的某种迷乱。老皮说那会儿他总是梦见母亲,每次母亲都笑着,穿一身新蓝的衣服,背着背篓和纸伞,腋下还夹着一只咯咯叫着的大公鸡。他说他每一次总是哭着醒来,他的娘望着他,可就是喊不应,眼看着她慢慢地转身出了门,从坪场边的那棵板栗树下走过去,然后就顺着出村的大路翻过山梁不见了,所以他只好出门去找娘。在老皮寻找母亲的一个多月里,实际上他是在乞讨着四处流浪。人们不知就里,就只见一个表不遮体又脏又瘦的孩子在四邻八乡走来走去,神情呆滞,问他也不说话,要说也只说:我娘呢,我娘在哪里。然后讨得一口吃食转身离去。一个多月后老皮的爹终于在荒郊一座废弃的破窑里找到了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老皮。老皮从昏睡中来,一见父亲就说,爹,我一直在找我娘。老皮的爹听着就哭了。
回家后外婆知道老皮中了邪,买些纸带着老皮去了后山女儿的坟前烧化,让老皮在坟前跪下,自己也跪着,又骂又求地哭诉开来,双手不住地拍打坟前的草皮。而这时的老皮,却分明感到母亲隔着草皮正静静地充满爱怜地望着自己。
老皮家里穷,可还是上了学,而且好歹读完了高中。只是到了今天,我们已很难想象老皮当年苦读求学的具体情形。我们会想到艰难,要感受它却已变得遥远而不易。老皮说,在那断断续续上学的十来年里,他只在县城读高中时穿过一双买来的胶鞋。布鞋倒是每年都有一双,外婆做的,可他脚重,没多久就会穿坏,因此,哪怕到了冬天也还是经常打赤脚。老皮说他长到二十岁从没穿过一双袜子,不知道穿袜子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又说那些年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饿,即便是从在邻近的村子读小学开始,他也记不得几时吃过一顿正经的午饭,好时书包里每天能装两个苞谷饼子,有时揣个苕,有时什么也没有。以后离家读中学就更饿了。老皮说就因为家里拿不出粮食,他中学里停了两次学。先一回回来为队里放羊,秋后又去上学了。后一回停了整整一年。那时他个子已经蹿了上去,在队里出工挣半个劳力的工分。挑大粪别人挑一担上坡,他咬咬牙也挑一担,只是他骨头还太嫩,而且肚子还空着,无奈只好大瓢喝凉水,名曰长水膘。那真是一副动人的情景啊,老皮说,眼见得大粪在粪桶里晃荡,凉水在肚子里晃荡,里外一齐哐啷哐啷地响,肩头却已让扁担压得麻木了。现在想来老皮的驼背还有他那一捋裤脚便全是静脉曲张的小腿,与当年的挑担显然有着直接的联系。老皮又说他得感谢一位在公社教书的姓彭的老师,两回停学都是他走来家里,劝说外婆和父亲让他复了学。复了学当然也还是饿。
老皮终于读完了中学。当然我们今天也许会说饿饭的感觉固然不好受,却是人人都曾有过的,所不同的只是老皮有着更多更深切的体验罢了。或许正因为如此,老皮叙述的语调是平静的,同时也很少提及他在那个总的说来并不怎么重视读书的年头里的学业。他只说他喜欢读书,仅此而已,而他想表达的真正的意思,是家人为他所受的牵连和苦累。比如为他上学,弟弟就再没上学;比如做手艺的父亲常年拖着一条病腿;再比如外婆日渐老去,可还是每日坡上坡下地忙活。所有这些使得老皮在述说的时候神情变得忧伤而黯淡,而对于我们,决然不能忽略老皮在其成长过程中贫穷是如何触及了他心灵的深处,并在他一生的生活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疤痕。
接下来老皮回到了村子里,这也是那个年代一个农村青年必然的归宿。以后几年,老皮是个地道的农民,他在生产队里出工,作为民工外出修过电站、水利和公路,在工地上出过黑板报,编说过快板书,还唱过革命现代京剧,常扮演刁德一。老皮说除了这些,他在工地上常做的还有三件事:吃锅巴,歇下来吹一根七寸长的笛子和写诗。然后到了恢复高考那一年,老皮从工地上进城,考上了大学。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