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无论何时何地碰见鸢尾花,它总能勾起我浓浓的乡情,让我的心境变得平和。
故乡地势平坦,既无山峦,也无高冢。常走的土路,沿着水边蜿蜒。我还不到十岁时,常一个人去外婆家。途中要经过一片阴深的坟茔,跨越一道浅窄的渠坝,在拐弯处的湖陂旁,从繁茂的苎麻地里,会参差不齐地冒出一簇簇淡紫蓝的花,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花影倒映在水面上,微风吹过,水波荡漾,花影摇曳,上下呼应,仿佛一群灵动的仙子。那一刻,原本紧张害怕的我,也不那么心怯孤单了。我索性停下脚步,采几支花儿握在手心,抬头望去,便能看见外婆家敞开着大门的房子。
外婆站在禾坪场上,迎接我进屋。我迫不及待地扯开衣袋,让外婆往里面装满炒香的豆子。顾不上坐下,我一手举着花儿,一手捂紧作响的衣袋,跑去长堤坡下,找在此放牛的春元姐玩耍。春元姐是外婆家的邻居,长我三岁,很迟才上学,读了两年书又很早辍学。外婆私下里说,春元姐的父亲思想守旧,押着两个“留级佬”儿子读书,却把学习好的女儿当劳力使用。春元姐在放牛和打猪草的闲暇,仍喜欢捧着哥哥的旧书翻看,因而识得荒野上的很多花草。她告诉我,餐桌汤碗里的黄花菜,在古诗词里叫萱草花,寓意欢喜无忧;酸酸的醡浆草,常出现在外国小说中;缠篱绕柳的忍冬花,就是医药书上清热解毒的金银花;也是她,最早为我手中的那束淡紫蓝花,取名“蓝蝴蝶”。她把花戴在我的两个羊角辫上,笑着说我在风中奔跑的样子,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不知不觉,斜阳沉落在西边堤岸湖面上。我们的炒香豆子还没吃完,牛已经吃饱了,我头上的蓝蝴蝶花也被晒蔫了。春元姐急着拉起肚子鼓鼓的牛,回去给她父亲“检阅”收工。我缠着她再到岸沿采一大束蓝蝴蝶花。她满足了我的心愿,可牛在快到家时,撅起屁股,站立不动。春元姐赶紧递给我那把驱赶牛蚊子的拍子,她在前牵扯牛鼻,我在后堵牛屁股。那拍子是用半截软泡沫拖鞋底板绑在小竹棍一端做成的,根本堵不住喷涌而出的牛粪。我扔掉了那束臭气熏天的蓝蝴蝶花,心里沮丧极了。春元姐遭到了她父亲严厉的责骂:“一下午你都在闲逛,牛肚子瘪起掐得穿。”春元姐默默承受着她父亲凶狠的目光,绝口不提为我采花的事。转头还悄悄安慰我,下次带我去另一条河岸,那里有更大一片花海。那一刻,我对这知心的蓝蝴蝶花,生出了崇拜与依赖之情。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被春元姐唤作“蓝蝴蝶”的花儿,还有一个优雅浪漫又极富诗意的学名“iris(爱丽丝)”,意为彩虹。它的花型像鸢鸟的尾巴,中文名叫“鸢尾花”。
到县城上高中后,我很少去外婆家,也很难再看到鸢尾花。春元姐的消息,断断续续从外婆口中得知:她随“打工潮”去了南方电子厂,找了个厂里的远乡男友,生了孩子后,才发现男人好吃懒做,日子过得窘迫。外婆摇头叹息:“迟了,鲜花若插在近处的牛粪上,知根知底,开枝散叶了还有娘家人帮衬。”外婆掏出尘封已久的一张油画明信片,说是春元姐寄给我的,嘱我将来切莫学她的样,远嫁他乡。
那张明信片,是梵高1889年5月在法国圣雷米精神病院住院时画的一一荒野中盛开的丛丛鸢尾花。画作色彩明艳又丰富,葱绿色的叶片平扁宽阔,如剑般直指苍穹,花色蓝中带紫,更显娇艳。阳光般绚烂的花蕊,线条精致韧劲,透露着葳蕤的生命力。在主图背后的远处,影影绰绰夹着些许充满希望的白花橙花,似乎要把暮春的气息传递到更远的地方。我从背面的邮戳日期推测,这可能是春元姐热恋时寄来的,是在和我分享她爱情最初的甜蜜。
此时,我在异乡街头的绿化带里,看到丛丛簇簇的鸢尾花,想起了春元姐,也想起了梵高在生命最后一年画的《瓶装鸢尾花》。画作背景依然采用他一贯热衷的暖色系一一阳光黄,只是花色由蓝紫变成蓝黑,色泽暗沉又忧伤。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几片绿叶,不安地拥挤于繁茂的花枝之间。侧边一簇鸢尾花挣扎着向上,却醒目地耷拉着头,无力地低垂在花瓶外的桌面上……梵高将象征光明和自由的鸢尾花,永远留在了纸上。而我心上的鸢尾花,也一直在我心间。
孤独忧伤,是生命中难免的体验。远嫁的这些年,亲友们常告诫我,不要只报喜不报忧。是啊,假若将那些意难平的情绪宣泄出来,分担给愿意替自己承担的人,痛苦不就会减轻或消散吗?
这么想着,心上的那畔鸢尾花,仿佛在故乡、在每个当下的四野里,悄然绽放。
